七月正是收割水稻的季节,张澜一路却看不到热火朝天的丰收场面,田间地头稀稀拉拉几个人。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就是收谷子也懒得回来,在外面上几天班比一亩稻谷收入还高。有的直接不种庄稼了,种了的没有时间回来,也任由它烂在地里。
保管室还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只是病人都换成了老弱病残,他们在齐九龄的调养下可以没病没痛的等死了。齐九龄和他们都成了老朋友,有时也聊上几句。
张澜轻轻走到齐九龄身边说:“齐叔,我回来了。”齐九龄看他一眼点点头,站起身慢慢走了出去,张澜很自然的坐下接着看病。
“齐大夫是不是病了?怎么这个月天天没精打采的?”一个老头冒出来一句,他其实是打着看病的旗号天天来凑热闹的。家里孩子都走了,这些老东西无聊得紧。齐九龄这几年都看得村里没有病人了。
在张澜心目中齐九龄是没有烦恼的,今天他觉得很反常。晚饭时张澜陪齐九龄好好喝了几杯,两人没有说话,不停举杯,转眼就喝了两瓶。
“有些事情我想给你说说”齐九龄很平静,好像这些话在心里埋了很久,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和方式说。
张澜知道今天用不着他插嘴,就静静的听他接着往下说。
“这几年我看病收的钱都在箱子里,你把他拿出来修一个养老院吧,有一笔钱单独放在一边,那是给蒋兆火的。我没有治好他的病,这钱就给他送终吧。有了这个养老院这些老东西也有个着落了。”
“齐叔你要走?你也要走?”张澜大惊失色。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在这张家村本来就是过客,要不是你妈的那句好生之德,我早就该走了。澜澜,见到你妈妈你问问她,齐叔对得起这句:”登山情满于山,观海意溢于海“吗?”说着他递过来一本书,张澜一看正是那本《水浒传》,“这本书你留下吧,不要辜负它!“
“你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张澜跟着齐九龄走进屋子,角上有两个箱子。他打开其中一个,拿出厚厚一摞书信,递给张澜:“这是你妈给你写的信,你拿回去慢慢看吧,明天还有事要你做,我累了。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我不能给你答案,等你自己去找吧!”张澜看信件下面竟堆着些铜钱和不知道什么东西,生满了绿锈。
从通信时间可以看出,向弱菊走后不久齐九龄就收到了来信,信封上没有地址,甚至连邮戳也没有。
来信中向弱菊一如往昔,恬静,淡然的询问张澜的情况,张澜看着看着泪水湿透了衣襟,他知道妈妈看似平静的表面深藏着怎样的思念,怎样的担心,又是怎样的欣慰。一年前来信变得很少,字迹也很潦草,很多时候三言两语草草结束。最后一封信里装着一个圆牌,黑黝黝的生着铜锈,就像齐九龄的铜钱一样。
第二天一早齐九龄已经走了,留下了一箱子钱,另外一个箱子却不见了。张澜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他怔怔的坐在坝子里直到太阳下山。他想把事情理清楚,却是一团乱麻。
蒋兆火躺在凉椅上,脸色灰白,眼窝深陷。火红的太阳直直的晒在他身上,他还裹着一床被子,被子上满是污渍,他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三十年前他送走了自己的老婆,十年间又送走了儿子和孙子。齐九龄都没有伸出援手。直到三年前,齐九龄上门问诊,蒋兆火一心求死,药石无效。
张澜找到蒋兆海,他是为养老院的事情来的。
“齐九龄走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齐九龄在的时候他浑身不自在,就像鱼刺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去也吞不进来,现在齐九龄走了他竟然感到失落。
“昨天早上走的,齐叔交代了点事,想在村上修个养老院,让我给你说下。”
“这是好事啊,你准备修在什么地方?”其实现在村委会就管了村里的老弱病残,他这个村长已经几年没有处理过任何事务了。
“我想听听海叔的意思。”
“要不就修在保管室吧,本来有三间,再请人在对面修几间,弄个围墙围起来,里面弄个小坝子就行了。”
“这个最好,那我就去找人了?”
“先别急,我明天去乡上问下情况。”
看着张澜走出院子,蒋兆海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端起碗饭菜给蒋兆火送 了过去。
“大哥,齐九龄走了,你这口气总算可以顺了,起来吃饭吧“
“顺了?我吊着这口起就是不想他看着我死,现在倒好,走了“
“大哥,那些年我们都做了不少亏心事,其实齐九龄没坑过我们也没害过我们啊。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这些有什么用?”
“没害过?他要是有点良心,你侄子会死吗?孙子会死吗?”
蒋兆海叹了口气,半响说:“齐九龄想在村里修个养老院,人家可是记挂着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啊!“
蒋兆火双眼空洞的看着前方不再说话。
蒋兆海从乡上回来,脸色很难看,背着手躬着腰找到张澜
“养老院的事情乡上不批,也不是不批,就是修在保管室不行”
“为什么?保管室不是一直空着的吗?”
“有个什么祥瑞公司承包了水库,保管室也包括在内。”
“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蒋兆海很窝火,人家要承包村里的水库,他这个村长居然是最后才知道的。
“就没有办法了吗?村里应该可以争取啊?”
蒋兆海很尴尬,心想现在也只有你才把我当干部了,他这个村长现在也就挂了个名,什么事也做不了主。
“没办法了,要不另外找个地方?”
张澜心想难道把养老院修到翠屏山上去?
“这个事情先看看吧,反正也不急在一时“蒋兆海接着说
“好,还有个事,齐叔走的时候有东西是给火叔的,我们一起给他送过去吧。“
蒋兆火还是像条死鱼一样躺在凉椅上,双眼漠然的望着水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火叔,这是齐叔给你留下的,他说没能治好你的病,这点钱希望你收下,看能不能帮到你。“
“麻烦你丢在水库里吧。“蒋兆火冷冷的说
“火叔你看要不我先拿回去,你再想想。“
“不用了,齐九龄的钱能买回我儿子和孙子的命吗?这钱你留着给他烧香吧…。。“
“你儿子和孙子是齐叔害死的吗?我和我妈在张家村受了你们多少白眼,我们活不下去的时候你们帮过一次忙吗?齐叔在张家村这几年救了多少人,你们一辈子干了多少造孽事,你们这些人加起来能比上齐叔一个小拇指吗?“张澜彻底怒了,以前受的委屈不停在脑海浮现。
“我会在乎你怎么看我吗?齐叔会在乎你怎么看他吗?“张澜凑在蒋兆火耳边大吼。
“就你这样子治好也是等死“
蒋兆火没有说话,一行热泪从他深陷的眼窝流了下来。张澜说得对啊,齐九龄临走还想着他,他又做过些什么呢?
“养老院我不修了,箱子给你留下,不要就丢到水库里喂鱼“。
张澜怒气未歇对着蒋兆海吼:“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是张家村的村长,以前你拿个小红本给了大家多少不痛快?张家村的人在水库里吃了几条鱼?在翠屏山上打了几个野兔子?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连张家水库张家村的人说了都不算了,你这个村长能为张家村做什么?你们天天盘算人家为你做了什么?你们摸着自己良心想想你们为张家村做过什么?”
说完张澜把箱子重重的往地上一丢,转身怒气冲冲的走了。齐九龄的走,对他打击太大,修养老院是齐九龄的心愿,现在竟然也黄了,他一向温文尔雅,现在却失去了方寸,怒气大作。
在保管室厮混的老人们好像失去了主心骨,每天仍然到坝子集合,说东家长和西家短。张澜拿起齐九龄的钓竿钓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