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尽冬初,空气萧肃,神宇四处,含霜隐露,在天地承载和自然幻化当中,众生普渡!
东方射日,霞光映照之时,富硕尊贵的郡主府充满了欢声笑语。在花叶落尽的干枝藤下,在红叶飘满的假山之间,各展英姿的一群蛾眉婢女,正在围绕着尽情欢快的雪梅玩耍蹴鞠,这番景象,真是芬芳吐艳,使人眼花瞭乱。与此同时,为了过冬而搬运木炭的一队粗装草民,已经在往返之间,移来了一座木山。一边是珠红裙碧,霞衣飘逸;一边是十指沾泥,面如涂漆,双方各行其事,似乎各得其所,各自眼中,也只有自己。
妖娆艳群当中,这个弹跳蹴鞠一直忽高忽低地来回飞跃,无意之间,一个婢女的足下之鞠,突然射中了一个运木之人,眨眼之间,木段参差散落,此人随球滚落,可这遍布于地的一片狼藉,却换来了这群红粉佳人的飘姿漫笑。似乎寻到意外之趣的这位女婢,为了取悦雪梅,立刻点指高叫:“送过来。”运木之人只得翻身爬起,捧上蹴鞠,可刚刚转身,竟然又被故意射中,几次三番之后,尽情寻欢而此中取乐的这群佳丽,争相施展球技。看着运木之人似乎鼠窜无路,已经难以自支,银铃娇笑更是此起彼伏。兴致不减的雪梅被逗得花枝乱颤,她在得球之后,一个芳姿绝妙的凌空翻跳,刹那之间,弹射之球竟然随着运木之人的头上草帽一飞冲天,看着披头散发的狼狈工人,群芳笑态仰合,雪梅却大惊失色,不由使得众人一时焦措。忽听雪梅语音急促地命令群芳:“快,全都退下。”众人面面相觑又不敢多问,连忙移步退去。转瞬之后,此处只剩风忧云愁!
向来沉稳大方的雪梅,一时之间,心慌意乱,她匆匆忙忙地奔向滚落山角的那顶草帽,取出帽中之鞠,然后双手捧帽地追逐着绝意离去的披头散发之人,她拦其去路而直言无辜:“公子,公子,你等等,你不是说这几天打算安心求学,不想被人打扰吗?可你怎么突然改头换面,这身装扮,实在让人有眼难辨……。”忽然听得厉声打断:“普天之下,这身装扮的人,千千万万,我秦观可以因为金枝玉叶的垂青而得到举世谬赞,为何不能凭着双手之力,来赚你几个铜板。”雪梅听后,更觉不安:“你这惊人之举,无论是谁,都在意料之外,所以得罪之处,望你海涵。”秦观此时横眉紧锁,双目之中,寒光闪烁:“这个世界,让人意外之事,每天都是数不胜数,如同贪官枉法,朝臣寻私,还有一会儿刮风,一会儿下雨,更有强者欺弱,贵者凌贱,你说让我如何海涵?”愁入心头的雪梅不禁轻声央求:“平日一同游玩,也不见你如此计较,我既然有所不知,你当然不能见怪。”尽情欢闹的雪梅,竟然乐极生悲,此时方知那弄人之趣真是索然无味。
想到今非昔比之事,区别在于本质,怎能自欺欺人地不了了之?秦观面对心真意切,更显冷傲不屑:“你为何不能尊重平凡?为何不能还人尊严?你不知什么?你不知我是一个人吗?你还是不知我长了脑袋?你又知道什么?你知道我是贱民,知道我是下人,知道我在为你出力,知道我比牛马还低。”赔情已晚的雪梅颤然急促地脱口而出:“我只是不知道,你就是秦观啊!”听到此言的秦观,不但恼愤增长且又怒气高涨:“秦观怎么了?有何与众不同?别人又怎么了?有何不同于秦观?你们只知贵贱高低,只能欺贫敬富,怎么反倒成了我们穷人一无是处,我真是自恨有眼无珠。”那世间的不良之风,在贵贱贫富之中,汹汹涌动,秦观万不曾想,如此脱俗的雪梅,竟然也有如此麻木的行为!
一句十错的雪梅,挖心掏肺似乎也是难赎其罪,她左右进退,皆为狼狈,无限委屈之时,唯有不胜其错地出语道破:“公子,我所说的不同之处,当然不是贵贱贫富,只是因为,倘若换了别人,莫说用球踢上几下,就是拿他们当牛当马当猴子耍,那些喜欢哗众取宠之人都会求之不得呢。本是他们自己感觉贫者平凡、宁弃尊严,又不是我以贵凌贱、不给尊严。”秦观不堪其辱而更愤世俗:“你们是不是希望人人全都麻木至极?你们是不是喜欢人皆甘愿毫无限度地去迎合你们的高贵权势?你们这是无知无耻、玩物丧志,你们的良善本性已被腐朽浮华取而待之,你们只求虚荣虚伪能够无边无际,你们究竟还要堕落到何时何日?”听到出口伤人,雪梅茫然伤神,她被利语刺痛,此时泪光炯炯:“秦观,世间之人无完人,你不要口含不逊,更不准你加罪于人。”经此一错,雪梅最怕难以补过,此时咫尺相对却似万里相隔,真是让她自食后果而愁绪环索。
怒冲云霄的秦观心未平静而人未清醒,一时激起了满腹不平:“别叫我秦观,我不是秦观,我只想要回我那辛辛苦苦的四十六个铜钱,我们辛苦之民,滴汗如金,这四十六文,全都浸满汗痕,所以一分都不能少,多了我也不要。”面对倔强到底的秦观,满怀委屈的雪梅语淡而悲且情深而婉:“我并非罪大恶极,你还要对我为难到何时?你居然说你不是秦观,那你到底是谁?”此时的秦观字字悲愤且句句消沉:“我是富人心中一个微乎其微的贱民,我是权贵脚下一个滚来滚去的玩物,我是枯枝,我是鸿毛,我是尘埃,我是野草,从今以后,我也甘愿如此。”秦观似乎成了堕落之徒,面对不仁之富,他显得无比冷酷!
一个无心之过,果真使人无以赎过,雪梅突然拂袖转身地高声喝命:“来人。”就见一队仆从婢女,躬身而至,卑敬听命。雪梅漠然冷静而问:“你们说,如果我得罪了一个平民,应该对我,如何发落?”众人听后,哗然大惊,皆是愤愤不平,其中一个婢女为了当面邀功而显得异常激动:“这个世间,岂能颠倒贵贱,无论如何?都是贫者之过。”另一个维护权贵的男丁更加仗势昂扬:“贫贱之人,不该劳您费心,即使有冤,也不敢向您来申。”又一个婢女,奴心媚骨而怒从口出:“贱民自取其辱,郡主不必在乎,谁让他不走天堂之路,竟敢在地狱当中一时糊涂。”再一个男仆,卑者自贱而言:“对待贫贱之人,就要无义无情,这正是老天注定的穷人之命,本身既然无德无能,就要有自甘低贱的自知之明。”众人态度一至且相同姿势,全都展示了倚贵之荣和爱主有功,只因富贵权势在心中作梗,所以他们寻私护短,个个心比石坚!
得天独厚的雪梅往日听惯此言,并无慨叹,今日之心却是跌宕不安,她扫视众人,锐语反问:“如果这个平民,不是别人,正是你们的父母儿女,姐妹兄弟,或是丈夫,或是妻子,更或者就是你们自己,那你们是否还会如此麻木?”一群俗胎媚骨,立即跪倒在地,一旦与己相关,无论大事小情,必然私心泛滥而另做打算,只听群仆深感担忧地哀声乞求:“奴婢或者奴婢家中若有糊涂之人,但请郡主慈悲恕罪,更请郡主怜悯开恩。”因为私心作祟,谁人没有扪心之愧,可是更有甚者,竟对自身存在的不识之误和不是之处,显得不亦乐乎,真让天地呜呼!
若有所悟的雪梅深知立世之人,不会没有偏私之心,但她更加懂得,即使无力改变别人,但还可以端正自身,所以此时毅然下定决心:“果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私心为是。我今日明白,还不算晚,从此以后,我不会利用别人的无可奈何,来败坏我自己的道德,我更不会因为别人的无能为力,就认为自己欺人有理。古人廉颇,负荆请罪而知错改过,我今日既然有错,不可蒙混而过,不如足踏荆棘,也好让自己痛定思痛,一朝永记。”此话说罢,雪梅立刻下令自罚:“来人,取来荆条。”众人听在耳中,更显卑者恭敬,随后响起此起彼伏的央劝之声:“郡主金身贵体,万万不可摧残自己。”“只要郡主安然无恙,奴才赴汤蹈火又有何妨?”“奴婢愿受万世之苦,也不要郡主受一点苦。”“只要郡主不遭此罪,奴婢宁在地狱轮回。”雪梅听此争先恐后之声,却是不为所动:“自己有错,若让别人补过,那我岂不是错上加错,我今日刺得越疼,则对你们赏得越重。”众人虽然泪眼濛濛,但却立刻遵从。有些庸人,心藏俗洞,如同匍匐之虫,总是成也求功,败也求功,是也怂恿,非也怂恿,这正是奴声媚影的惟命是从。片刻之后,布满尖刺的一根荆条,晃晃刺目地抬到眼前。
这条险恶之路,就如一条岐途,麻木之心,观人踏入而不理不顾,雪梅却誓走此险而义无反顾,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脱掉鞋袜,此时下有荆棘泥沙,上有寒风飒飒。眼见此意决然,令人心肺纠缠,衣破发乱的秦观连忙开口大喊:“雪梅。”听到一声惊鸣,那些不分轻重的愚昧家从,事已至此还在张显虚荣,就见一人点指怒喝:“大胆贱民,你是何人?竟然敢对堂堂郡主,直呼姓名。”秦观深感悲哀,顿时激愤难耐,他不禁居高临下地出言痛伐:“我是秦观,在下岂有尔等大胆,你们为了效劳权贵,宁可混淆是非,平日狐假虎威,一向不知进退,数十年的人生,如此渡过,你们何其可悲?还不收起荆条,赶快退下。”众人瞬间呆愣,又卑然恭顺地连忙遵从,但究竟服从秦观之力,还是服从秦观之理,却是不得而知。
转眼之间,这方静雅之地,就剩两个衣装迥异之人,二人都对彼此一往情深,却总有世俗牵绊的冲突矛盾,熟不知,这些必不可无的丝麻纠纷,却更能使得彼此互知互信。分外痛心的秦观立刻将赤足玉立的雪梅抱坐在木墩之上,又将她冰冷的双脚拥在怀中捂热之后,再穿好鞋袜。看着红粉佳人始终不发一言,秦观不禁深情呼唤:“雪梅。”却见雪梅毫不理会地抗拒出语:“别再叫我雪梅,我不是雪梅。”顿感惭愧的秦观自责自怨,此时显得情急意切:“雪梅,还在生我的气呀?”却见雪梅怒气未消地转向一边。秦观连忙绕行过来,开口赔情而字字赤诚:“雪梅,用那根荆条刺你的脚,还不如用它刺我的心,这心就算被刺得千疮百孔,仍然对你真心永恒。”秦观看着冷若冰霜之人,轻轻地抓住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似乎能够摸到他的痴诚依旧。
艳姿贞静的雪梅突然醉人一笑,转而抛弃惆怅且展现柔肠:“如果你不是秦观,我宁愿你对我袖手旁观,但我知道,你就是我的秦观。你虽然把爱藏在心中,但你的眼睛却在流露真情。”听到此言,一团热切的秦观不禁抛开纷扰而立志昭昭:“雪梅,秦观感谢你的痴情等待且至今不改。我向你保证,绝不会让你等得太久,因为明年,朝廷又要举办科考,等到过了仕途之关,我就名正言顺地娶你为妻。”此时的后庭花园,虽然枝叶离散,却有一只昂扬喜鹊正在枝头声声呼唤。二人彼此紧紧相依,在此严寒冬日,处处横生暖意,他们心中守此初许之恋,只求梦想尽快实现,使得相互之间不留任何遗憾。
尘世当中,有一种两全其美,人人都在追求;有一种刻骨铭心,人人希望拥有;有一种天荒地老,人人都想找到;有一种大驱所向,叫做人心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