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湖静水,一旦掀起动情之浪,那种扰断神魂的反复激荡,虽然让人不愿思量,却自是朝思暮想!徒存忆念的王元泽不想一朝情寄,竟然挥之不去,从此以后,越是不相思,越是苦相思,以致自困自扰于万丈情丝。他在一个大好晴天,又坐于家中的荷塘池畔,可谓是忧心愈盛、浓愁更增!看着幽幽清水的倒映孤影,遍复一遍地回想着与那个另有所属之人一同跌入池中之景,她的一颦一笑尽在脑海环绕,竟然暮暮朝朝,总是难忘难消。
正在情愁不解、情燃不灭,谁知妹妹王芳,竟然悠闲上前地连声叫嚷:“哥,你至不至于呀,那个村姑到底哪里好啊?笨得出奇,真是让人想不明白,你究竟看上她哪了呀?”不愿理会的王元泽难耐恼躁地怒目低吼:“走开,别来烦我。”嘻笑在侧的王芳却不分人忧,一味使其增愁:“可真没出息,你不一向都是不知烦和恼又万事难不倒吗?为了一个女人,竟然丢了自己的魂,爹娘要是看到你这个不成大器的样子,一定会愁得未老先衰的。”忧思万缕的王元泽满心焦灼,已经难压怒火:“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推到池子里去。”王芳知道此言不虚,唯有示弱而退:“就会欺负我,看我不告诉娘去。”随后边走边叫:“娘,娘,我哥就会欺负我,他要把我推到池子里去。”耳根清静之后,王元泽依然默默失落、独处独坐,不知不觉之中,已是浅蓝深黛的清奇暮色。
今非昔比、改装换面的顾大娘,真是美梦成真,神清气爽,她总算可以趾高气昂地招摇过巷。这日晌午一过,顾大娘新衣焕彩,正要挎篮出行,可刚出柴门,就见汗流浃背的馒头婶挑担而回。积怨已久且一朝得势的顾大娘,连忙迎头劈脸地陡然高叫:“老天真是长了眼,鸿运也轮到我家门前,想起我那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日子呀,真是让人,心也发寒,泪也哭干。”顾大娘与官贵之家的结亲之事,早已轰动深巷、沸扬四传,远邻近舍,无人不知。馒头婶必然阴转为晴地露出笑容,她藏起往日的刻薄之意,连忙吐出巧言笑语:“您老真是,一朝登上九重天,插上翅膀成了仙,您是一年更比一年富,要借着鸿光享清福了。妹妹我早知道小河湾是只金翅凤凰,我才将她送进贵地把福享,她可真是依靠青春而修行高深,就要飞上五彩祥云了。”顾大娘随后神情夸耀地摇头晃脑:“看你们这些草窝里滚,泥窝里爬的可怜人,这黑头发已经没剩几根,还是无富无贵的无儿孙。我家小河湾只要一过门,我和柱子就会在金窝银窝住得安安稳稳,真是成全了我那曾经气炸的肺和心。”顾大娘想起那冷暖自知的憋屈往日,此时一朝得势而乐不可支。
放下扁担的馒头婶连连媚笑地放声讨好:“您老可千万别动怒,气坏了这金身贵体还咋去享清福,妹妹我送您的一斗粮呀,把您养得心宽体胖,吃了我精挑细选的粮食,怪不得您有了飞黄腾达之日。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让那小恩小怨都随风过,朝廷的法度都变得底朝天,咱老姐俩的关系也得改善改善了呀。”顾大娘听着人欲高攀的美言称赞,身心如置云端,不禁醉意横生地梦中说梦:“你不就会仗着新法混吃穿吗?虽然如今新法当道,可哪能比得上旧法好,司马大人,我那必结无疑的亲家,他可是美名满天下。我现在只盼着新党驾鹤西去,旧党东山再起,那我顾大娘的荣华富贵,还有谁能相比。”今日的午后,大风飞扬,二人却在滔滔不绝地横身土巷,一个曲意逢迎,一个信口雌黄。
此时俗气迷漫,风卷尘灰,却忽然出现了四个华衣锦服的带刀侍卫,他们阔步上前,走向说得黄沙乱坠、口沫横飞的两个妇女,其中一人高声喝问:“你们两个,谁是顾大娘?”二人同时惊动,全都颤然一愣,不到刹那,傲显盛气的顾大娘就恢复昂扬,她斜视着愧缩一旁的馒头婶,挺身而出地一声高呼:“我就是顾大娘。”只听来者厉声大喝:“带走。”稍显慌张的顾大娘不禁有恃无恐地出言提醒:“大胆,知道我的侄女婿是谁吗?那可是司马大人的儿子。”却听所来之人高声告知:“现在请你前去的,乃是宰相大人的儿子,马上带走。”听此威声令下,呆若木鸡的顾大娘顿时灭了气焰、没了嚣张,她只有力不能支地被人拖走。
哆哆嗦嗦的馒头婶缩在原地而半晌僵立,一直站到腿脚劳累,才将慕然妒忌转为咬牙窃喜,随后又大出恶气地狠念咒语:“伤天害理的,白日做梦的,不知羞耻的,永世不得翻身的,你就恶有恶报去吧。”馒头婶说着说着,又向顾家柴门连啐两口,才狠意昂扬地挑起竹篮,举动夸张地撒欢离去。
魂飞魄散的顾大娘被带到了一个宽阔明亮的雅致厅堂,她因为心中有鬼而总是感到此处阴森凄凉。难以自支的顾大娘此时浑身颤抖地向上探望,只见居中而坐的一位年轻男子想必就是宰相之子。
惶惶怯缩的顾大娘只怕大祸临头,连忙“扑通”跪倒,不等审问,便不打自招地放声求饶:“大人呀大人,您就放过糟妇吧,糟妇原本善良厚道,但却自幼吃尽苦头,三餐不饱、衣衫破烂,嫁了丈夫又早年丧命,生了个儿子又身衰体残。糟妇衣食无着,只能东牵一把,西拿一把来度日求生呀,大人呀,您有好生之德,千万别治我的罪呀,我不偷不摸就只能饿死黄泉,剩下我那无依无靠的苦命儿子多可怜呀,大人。”一见上面不动声色,顾大娘再次开口已是涕泪横流:“糟妇的罪过实在不大呀,我年轻时,心眼好使,腿脚利索,虽然受穷受苦,我也从没想过东偷西摸呀,后来实在是被逼无奈,生活所迫呀。我多年以前,辛辛苦苦地攒点小钱,给我的苦命儿子做了件新衣裳,还让人给顺手牵了羊,想到这人心无常,我就痛苦难忘,你偷一回,人当百回,把你骂个狗血淋头,给你安个盗贼名头呀。”此时的顾大娘一双眼泪勾出了苦难往事,只盼唤起高高在上之人的怜悯之意。
为求自保,顾大娘更将愧为人知的多年窃行,细数一遍地如实相告:“大人呀,糟妇这些年把东邻西舍全都偷了个遍,李嫂家的老母鸡趴在我家门前下了两个蛋,自动上门的东西谁不要哇,我就把那只母鸡也留下了;王嫂家的小菜园有个窟窿,我看这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我隔三差五就去揪把菜;后院的张瞎子看不见,我就去他家拿了三个盘子两个碗,这有缺陷的人呀,便宜最好占;孙婶的娃儿在山上砍了两捆柴,我就拿回一捆自己烧,强的我惹不起,不都挑弱的欺吗?老孙头的锄头被我改头换面归自己,赵婶家的大米我借了一斤还八两……,唉,这个世道呀,穷也被人骂,偷也被人骂,村里村外全都对我随便踩贱,这要是能吃饱穿暖,谁愿意当这过街老鼠东西乱窜啊!”说起巧取暗夺之事,顾大娘真是满腹苦水,她突然又显出窘措之态:“大人呀,糟妇命苦,还有个怕您笑话的事,前年,我顺便路过时,拿了马嫂晒在木杖上的肚兜,这两年一直穿在身上,已经又旧又破,怕是现在想还,马嫂也不会再要了,我这都是一些儿个小偷小摸,也只能劳烦广大群众帮衬帮衬了。”顾大娘提着污尘乱染之魂,却在怨天尤人,她不知,有些深渊,不能沉陷,自覆容易自拔难,再想回归自然,难如上青天!
看着做贼心虚的顾大娘,稳坐静听的王元泽想起本色刚正的陈景初,不禁慨然一叹:“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人虽本性善良,奈何世道无常。”听人自言自语,身至井底的顾大娘不懂其意,只是抽抽泣泣地再吐苦语:“大人呀,糟妇做的最最伤天害理的事,就是把我那半精不傻的小侄女买了二两半的银子,我也不想那么做,可我一看她那傻乎乎的样子就窝火,我更不愿意挨饿呀。如今都靠老天有眼,我那好命的侄女真给娘家人长脸,因为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家马上就要娶她过门,也是个当官的,是个大官。糟妇听说,当官的都要互相维护才能互相得利,记得我们几个妇女一起做贼,还要帮忙遮掩,这才叫‘和气生财’呀,就求求大人您抬抬贵手,卖分薄面吧。”说话之时,顾大娘如鸡啄米地连连做揖。
看着一身污迹、尊严抛弃的顾大娘,王元泽略做盘算之后,开口询问:“你的侄女要嫁之人,是哪一位?”萌生希望的顾大娘只求逃过此难,随后急口出言:“是个将军,这个将军铁定娶我侄女,正要操办呢。”听此啰嗦,王元泽似显平和:“哪位将军?姓字名谁?”顾大娘连忙夸显其贵:“这个将军可不得了,打了胜仗可威风了,草民我到现在都想不通,他一个高高在上的将军啊,也不知是错了哪根筋,对我侄女那简直就是一网情深啊,好的就差俩人变一人了。”王元泽已经不耐其烦,随后怒目喝问:“这个将军到底是谁?”顾大娘不敢多说,连忙告之:“他老子是洛阳知府司马大人,我那未来的侄女婿,名字就叫司马康。”王元泽听到此言,不由惊拍桌案,顿时把顾大娘吓得寒毛倒竖,僵如石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