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是庸人自扰,有的人是庸人扰人,资政殿中随着庸人的离去而一片安静,可赵顼的内心却无法平静,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两个俊贤之臣,他思虑长远地由衷而谈:“朕变法革新的几年以来,朝中的新旧两党一直势如水火,实在让朕心力交瘁。朕只希望这种政见党争,不要辈辈更生,所以你们俩人定要保持清醒,不要被乱是乱非所牵绊影响。”政治恩怨,总是把人纠缠得难以负担,赵顼最怕才智后辈被广泛牵连,所以总有告诫之言。二人一点即透,随后齐声回答:“臣明白。”赵顼身处高位而心系民情,他此时困惑而问:“世人心中,都以人的身份高低和身家贫富来衡定人之贵贱,尤其对农民轻蔑鄙视,毫不尊重。你们以为,轻视农民的人,果然就比农民高贵吗?”赵顼深知这等问题对于身份高贵的当朝元老尤其可笑,却不知那些后起之秀,对于世理,能否参透?
躬身一拜的王元泽想到那些浅薄之人的愚陋无知,深感愤慨,他面对君主有问不禁平心而答:“陛下,人在不同位置,会有不同感悟,都以本身的价值为贵。自古至今,做官劳心,衣食丰足,做民劳力却衣食辛苦,所以才有贫富、贵贱、上下和高底之分。虚浮之官,抛弃实质,只顾借梯登高、贪权恋贵。其实,无论何人,得到越多的不劳而获之物,内心越是不会感到满足。”面对人间纷扰,俗浪狂潮,赵顼只觉世事难料:“确实因为位置高低而扰得人心各异呀,世间是清是浊,自然要看人心是正是邪是善是恶,可人心究竟如何呢?”听此困惑,司马康洞察俗世而心思明智:“天地之间有很多看不到的斗争,如同正义和邪恶,富贵与贫穷,真诚和虚伪,这些斗争的战场,正是人心!也许只有端正洁净的人心,才不用外在区别来衡量人的内在价值。”古今无数世人,但不知能有几颗端正洁净之心?虽然华夏文明流传至今,却不知今人为后人究竟传承了多少华夏精神?
茫然一叹的赵顼竟然陷入了幽幽沉思:“是呀,但愿这些斗争的战场,永远都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朕有时就在想,那么多衣冠锦绣的文人雅士,都是说着道德仁义而变得白发苍苍的呀。”闻得忧从中来,司马康不禁悲然感慨:“陛下,人的一生是短是长,谁都无法丈量,但那些心思虚伪的人如不改正,年纪越大,说的谎话就会越多,行为败坏的人如不改正,走的路途越长,相距正道自然就会越远。”听完之后,赵顼愤然痛斥:“这此表里不一之人,就连自身的心性情操都无法把握,又有什么资格来鄙视春种秋收的农民呢?”面对世俗当中的普遍现象,即使是如此恶劣的普遍现象,也最是容易被置身事外的庸陋之人习以为常。
心清气盛的王元泽却不容一沙一尘,入眼迷心,他绝不鄙视穷苦,但却倍加轻蔑庸俗。此刻的王元泽,针对众生,直击人性:“世俗之人,对于生命当中的重要之物,似乎总是不知其重,如同身上之衣,口中之米,更有很多脱离农业便自视高贵的人,他们有一口农民种植的五谷为食,就会增长一分鄙视农民的力气。”听此愚昧之人的真实本性,赵顼更显心情沉重:“人活数十载,每日衣食不可缺少,穿衣要思织女之勤劳,吃饭要念耕夫之辛苦,衣裳粮食,才是人活在世的根源之本啊!”何人知道,每日衣食,皆是遍布于世的贵重珍宝,但却有人因为得来容易和不劳而获,便不以为贵罢了。几位韶华青年,如果抛开君臣之分,皆有共悟之识,这份难能可贵的真知卓见,互沁胸怀,永驻诚心。大千世界,代代世人,如此通达端正的共识越多,世间的污霾浊尘就会越少!
君子之心两相照,正大光明海不遥!王元泽和司马康在踏出宫门之后,彼此还在暗自惺惺相惜,他们无论如何也难以预料,在将来的人生路途当中,相互之间,会有乱如丝麻的纠葛和深如万丈的冤缘!
深秋已至,正是白露纷纷之时,天气早已由清爽转为清凉。地方京城,宫廷内外,此季都在为防寒取暖而忙碌不堪!可又何人能知?身处琼楼玉殿的陈玉儿却是幽幽心事,积满胸怀。皇宫大内当中,更加尊卑分明,人人都如草木一样冷漠无情。微如蒌蚁的宫女,愁向谁诉?心事谁怜?
一日晨晓,紧张兮兮的玉儿,胆怯心虚而快步匆忙地奔向御苑花园的一个隐密角落。此处有一个左顾右盼的宫女,正在焦急等待,一见气喘吁吁的玉儿,便迎步上前地开口责备:“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多日不知皇上的消息,已经深感不满了,玉儿,你可真是办事不力呀。”隐含苦楚的玉儿更加出言吞吐:“皇上勤政爱民,朝中也是风平浪静。”宫女听后,却是惴惴不安:“又是这两句,你让我怎么回复太后嘛?”左右为难的玉儿显得消沉无奈:“事实如此嘛。”宫女随后拆穿:“那曹国舅怎么就不是这么说的呢?”宫女说话之时,竟然面带责斥。
玉儿听后,不由胆颤心惊,神色惶恐,却见宫女转而一笑:“反正这事,你办好办坏,太皇太后都不会过于责怪,因为你就要好事临头了,我正要给你道喜呢。”玉儿听后惑然不解:“道喜?我会有什么喜事?”宫女冲口而出:“曹国舅早就看上你了,已经向太皇太后要人了。”这个意料之外的突然惊雷,震得玉儿梦散魂飞,她顿时花容失色:“太皇太后答应了吗?”宫女又羡又忌地吐出欢言笑语:“看把你急的,太皇太后最疼她这个弟弟,你还不知道吗?怎么会不答应呢?你飞上枝头可别忘咱们的姐妹情深呀,行了,我得赶快回去给太皇太后复命了。”愁绕心扉的玉儿目送宫女离去,便如僵如塑地伫在原地,她看向树冠枝头的寥寥黄叶,正在颤颤巍巍,摇摇欲坠,似与自己同命相怜。恍恍惚惚之时,玉儿孤身飘游地移动着千斤之步,也许那不由自主的命运,此后将与此心悖道而驰。
御书房当中一片沉静,赵顼正在手捧古书,领悟古人精神,他读到精妙之处,赞叹不已而顿发感慨:“饮水理当思源,知书应知古典!古人的智慧,可以让后人懂得是非,古人的平生,正是后人的明镜。所以,世人可以轻视自己,但却必须尊重古人呀。”侍立一旁的玉儿,带着一缕梦断之魂,时刻煎熬着楚楚芳心,她一边上前提壶斟茶,一边却在自哀自怜:“是呀,古人的智慧自然珍贵,却不知今人的心意又有谁人能够领会呢?”玉儿在无心无意的不知不觉之时,竟然杯满茶流,浸湿了案上书纸。
看着失魂落魄的玉儿,赵顼心平气和地出语提醒:“玉儿,玉儿,茶水已经流出来了。”恍然方知的玉儿惊觉以后,顿时慌张失措,她收拾得手忙脚乱,又连连自责自怨:“陛下恕罪,奴婢一时大意。”见她无故犯错,赵顼似责似怪而问:“为何如此大意呀?”凄凄含蓄的玉儿眉敛春山,目如秋水,她情深意婉却语淡而悲:“听到陛下提起古人,奴婢忽然想起关羽关云长,忠于旧主的关云长曾经身在曹营心在汉,他一生守义,至死不衰。奴婢虽然身份卑贱,却一样重情重意,此后怕是也要‘身在曹营心在汉’,但奴婢的一片诚心也将至死不渝。”说完之后,陈玉儿不禁潸然泪下。谁知赵顼却不品其意地开口逗弄:“你对关羽如此倾心倾意,幸好生不逢时,否则你怕是要以身相许了吧。”看着满口调笑的玉面皇帝,玉儿满怀抑郁,她知道此次真的将要一别永别,也只能清泪空流,依依惜别了。
正在此时,就听一声响亮的通禀:“太皇太后驾到,皇太后驾到,皇后娘娘驾到。”玉儿连忙擦干泪水,紧随赵顼急步向外迎接。双方互礼互敬而落坐之后,赵顼微然笑问:“二老是否安好?朕政务繁忙,无暇脱身,所以多日没去请安。”优雅尊贵的几代后宫懿主,都是容颜暗淡,各展忧怨。高氏未言先叹,又边叹边言:“母后虽然身体健朗,但却心病严重,最怕皇上忙来忙去,忙得徒劳无益。”曹氏更是满面哀容:“妇道人家本应谨遵祖训,不问政事,可是看到逆臣误国,老身又怎能对我赵家江山,坐视不管呢。”听完此言之后,心知肚明的赵顼不由含笑告慰:“二老放心,文彦博及刘挚等误国之臣,已经被朕从严处罚了。”高氏愕然诧异,不禁口含痛惜:“文彦博历经三朝,乃是国之硕老,皇上怎么忍心处罚?”言谈之时,高氏曹氏愁目相对,全都欲流双泪。
暗思对策的赵顼明知所下圣旨难合人意,他虽然早已消气,却在此时人前发威:“朕在得知实情之后,比母后还要吃惊,本以为他受到仁宗的教诲,又受过英宗的皇恩,应该更加忠心报国,没有想到,这个好事君子竟然为老不尊地兴妖作怪,他指使地方官员,蒙蔽百姓且破坏新法,使得上千农民跑到天子脚下来讨还公道,真是为国造孽。”赵顼说此愤愤之言,竟然随手猛拍桌案,曹氏高氏听到言之有理,又见龙颜怒起,只好相顾无语而哑口紧闭了。
坐于一边的向皇后连忙开口敬劝:“陛下,罪臣已然惩处,百姓已经安抚,也算各得其所,皇上就不必怒压心头了呀。”赵顼虽然顺阶而下,又似乎闷闷不乐,显得耿耿于怀:“实在让朕大失所望,百姓需要新法,愚昧之官竟然破坏新法,真没想到,果然有人为了一己之私而不顾国家,为了一己偏见而不顾天下呀。”曹氏高氏知轻知重,害怕一国之君,怨中积愤、忧中伤身,不敢深究细问,只好暂且隐忍,曹氏随后又转而关心:“皇上要保重龙体呀,国事虽重要,国君更重要,想起仁宗皇帝大行之后,老身便成了多余之人,从没想过会有今日承欢膝下的福分,所以啊,皇上不光是老身的孙儿,更是老身的依靠啊!”这位三朝国母,也曾历经风雨,面对晚景温馨,可谓珍惜万分。
孝道当先的赵顼听之感动而语出由衷:“民间百姓全都一心孝顺,何况孙儿这个一国之君?让二老欢度晚年,正是我心之愿。”曹氏含笑点头:“皇上一向敬孝,这些我都知道,老身其实一切都好,且又有你的母亲和皇后常来陪伴,孙儿尽可放心。只是这段时间,我看皇上好像消瘦了很多,真是让人心疼,这都怪老身,居然让一个宫女来侍候皇上。”随后一声喝吼:“玉儿何在?”无处可逃的玉儿急忙颤颤近前,她恓惶而跪地连连请罪:“玉儿该死,玉儿不为太皇太后分忧,反让您老发愁,特向太皇太后请罪。”玉儿自知别无选择,唯有任人决择,她想到身不由己,如同野草随风,却只能带着如麻思绪,郁郁生畏且伤而复悲。
就见曹氏一拍桌案,随后点指言出:“你既然自知有罪,那就赶快随我回宫谢罪。”提心吊胆的玉儿知道所担之忧终究来临,也只能任由牵念之情纠缠人心,怕只怕离后忆重重,迷魂空追梦!即将从命的玉儿正在俯身叩头,却忽然听到赵顼及时开口:“皇祖母不必怪她,幸好有这个宫女细心照料,体贴入微,孙儿还真得感谢您老当初的一片心意呢。”就听曹氏一声叹息:“老身当时对她实在期望过高,真没有想到,她竟这般中看不中用,我今天带她回去,必然好好训斥。”赵顼听完之后,不由连声央求,他的一番理由,竟然震人心头:“皇祖母且慢,这个宫女一向善解人意,不如您老就割爱到底,让她与朕共伴朝夕吧。”此言一出,不光玉儿心潮沸腾,曹氏也是错愕而惊,她因内心存私,连忙开口拦阻:“这样的卑微之女怎配侍奉皇帝的金身贵体?还是让朝中元老再为皇上择选一些千金闺秀吧。”赵顼心思迫切,又不便强求,只好眉目传达地暗示向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