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连绵不尽,落英多彩缤纷,不染纤尘的江南大地,又经历了一场滂沱大雨,黄昏放晴之时,一缕金灿霞光,照进了王家小院。
这所草庐之居,花丛芬芳而伴着黄莺欢唱,自有无限春光!忽然之间,两扇紧扣的竹门,因人敲打而惊动了王老夫人,不知何人造访?老夫人急步而至,拉拴开门之后,却见一位浑身淋湿的妙龄少女,飘身下拜而口含无奈:“小女因为投亲不遇一时无家可归,天色将晚,已经无处露宿,还请大娘原谅落魄之人的冒昧之举。”心地善良的老夫人见到女子眉清目秀又知书达理,她恻隐心动,不禁貌掬笑容:“哪人没有受困之时,姑娘不必难过,快请进吧。”女子移步入门,缓缓欠身而似显拘谨:“它日寻得亲人,必定重谢大娘的援助之恩。”老夫人关门以后,回身安慰:“姑娘不必见外,来者是客,无须多礼。”说着一边在前引路,一边介绍自家:“老妇夫家姓王,亲人多在临川老家,眼下只有两个儿子陪伴老妇在此居住。姑娘寻亲不能过于急切,有了落脚之处再做打算吧。”面对落难之人,老夫人和蔼可亲,并无厌烦之心。
女子身为不速之客,却在毫不相识之家有了着落,她此刻带着羞楚之情又怀着感激之诚:“多谢大娘好心收留,小女名叫紫莲,如今落难之身有求于人,说什么感恩言谢都是枉然,只有听从大娘吩咐了。”为善最乐的老夫人,除非无力相助,否则能帮则帮:“紫莲姑娘不必过于伤神,老妇在年老之时,还能有幸助人,也是一段缘分。”说话之间,又略作打量地为人着想:“急雨刚过,看这衣服湿的,我先去找套干爽衣服,紫莲姑娘进内室换下,老妇向两个儿子吱应一声,免得男孩鲁莽,粗心大意的冲撞了姑娘。”紫莲颔首遵从,对于这份萍水相逢的容纳之诚,分外感动,她的心中更有一段珍藏了数月的恋慕之情,在蠢蠢欲动!
栖息在静雅小院,感受着乡情润泽、田趣良多,卧室呆坐的紫莲总能听见枝头雀儿在脆鸣自得。她移坐窗前而托腮张望之时,正见衣着随闲的王安石半卧于后庭的垂柳之下凝神读书,显得心无旁鹜。转身刺绣的紫莲心绪幽幽而时时回首,她在隔窗之内,怀着相思成倍,真是羡煞那蝶儿鸟儿的成对双飞。
紫莲满怀心事地渡过一日,直到红霞尽散,黄昏渐晚,她虽独坐绣莲却心不在焉。可一见王安石收拾书籍,她便犹豫而起又匆匆踏入后宅,正在心思惴惴,正好迎见王安石捧书欲回,紫莲婉然心动地叫了一声:“公子。”苍苍茫茫之间,佳人亭亭玉立,王安石顾目惊愣之后,连忙后退一步又躬身一拜,便悄然绕行而过。直到王安石的身影消失在隐约蓝暮当中,紫莲回身目送之时,一腔冲动才逐渐恢复平静。此后一连几日的多次相遇,王安石总是一身端正,目不斜视,垂揖拜过,便匆匆离去。一再如此,使紫莲心中的一份多情,陷入了进退两难之中。
炎炎夏夜,繁星高月,隐隐清蝉总是幽鸣不绝,辗转难安的紫莲在毫无睡意之时,反复思量以后,终于下定决心,欲意道出难言之隐。日夜书痴的王安石此刻正在挑灯夜读,他用半穿半脱的衣衫,时而扇风,时而擦汗,却始终目不离书,忽然感到有人推门而入,一杯凉茶递在面前,暑热难耐的王安石连忙脱下长衫,挥手抛向来者,袒胸赤臂以后,他一边端杯饮茶,一边出语嘱咐:“茶来的正好,实在太热,安国,先把这衣服……。”说话之间,凉茶只喝一半,茶杯竟然脱手坠落地将书浸湿,王安石只觉身体四肢在此眨眼之时全都不受支使。
眼前的窈窕佳人,真是让人夜半惊魂,王安石僵立片刻,又连忙双手无措地擦拭书籍,随后颤颤栗栗地垂头自语:“惭愧,惭愧,得罪,得罪,一时误会,切莫怪罪。”看着王安石心慌意乱,粉面羞红的紫莲手捧长衫,唯有垂头而言:“公子不知不怪,莽撞的是紫莲,还请公子着衣而蔽体。”胸怀袒露的王安石这才有所意识,他的一颗惊心在一瞬之间猛跌猛落,又让手中书籍陡然脱落。王安石只觉越忙越乱,已经不堪其乱,他突然不管不顾地跨近床沿,掀起棉被便将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只留昏浆万状的脑袋在外喘息:“无心之过,无心之过,多多担待,莫怪莫怪。”紧裹棉被之时,他又羞又愧又焦又燥,冷汗热汗也是顺流直下。
于心不忍的紫莲只好移步近前地轻声相劝:“天气炎热,公子还是穿上单衣吧。”万分煎熬的王安石缩缩心怯地连连拒绝:“炎热不是折磨,我只是疑惑,姑娘怎么没有惊慌失措?”紫莲欲吐心事,只有趁此时机以实告之:“深夜前来打扰,我实在有事请教。”若有所羞的紫莲随手摘下了床边的芭蕉小扇,为他扇动引风,同时也表露了心有所思的难言之苦:“此事至今相隔已近一年,公子大概不会记得紫莲,但是有一首诗,公子想必不会忘记。”逃无可逃、躲无可躲的王安石,对此扇来之风,感到一丝清凉,但他却似乎更显慌张。
一个莫名其妙的姑娘,居然深夜造访,不敢直视的王安石听其所言所语,简直堕入云里雾里:“姑娘是走错了门,还是找错了人,怎么让人不知所云?”随后就听紫莲语出惊人:“金屏翠幔与秋宜,得此年年醉不知,只向贫家促机杼,几家能有一渠丝?”听到曾几何时的讽人之诗,不再避讳的王安石惊乎所以地看向这位妙龄少女,竟然感到似曾相识,只见她粉面芙蓉而目含秋水,随后却是口含惭愧:“公子一首《促织》诗,紫莲从此羞富贵。”王安石恍然想起了渐淡渐忘之事,竟然有些难以启齿:“姑娘到是心意可贵,只是这深夜相会,实在让我无颜相对。”二人全都陷入回忆,王安石深以为奇,更觉不可思议。
少女之心,真有离奇之深,紫莲随后饱含羞涩地讲诉着一片赤诚天真:“万般无奈又反复衡量之后,紫莲才会出此下策,其实别无他意,只因此事在我心中太过深刻,我本想正大光明地奉还那十两纹银,可是家父管教甚严,不准女孩抛头露面,紫莲便差人暗中打探,才偷偷地离家登门,寻找机会向公子言明诚意,还请公子不要介意。”王安石万万没有想到,赠诗一事,居然绵延曲折,至今未了。他听到事出之因,深感思绪纷纷,却以方正之心,婉拒眼前佳人:“小姐实在不必如此煞费苦心,王安石当日在大庭广众之下平息是非,未失尊严,今日若在暗中索回银子,就会玷污名节。只有小人才在暗中获得实惠,我又岂能为此尘埃落定之事,担此阳奉阴违之名。还请小姐收回此意,王安石不胜感激。”面对一个无邀之约,王安石唯有满口言谢,他只想将这突然之事尽快了解。
月洒光华,倩影窗纱,情急之下,紫莲更加心乱如麻。闻听回绝之意,让人陷入犹豫,娇柔温婉的紫莲又吐款款真言:“公子当日,笑傲富贵,不以已悲,让人心中敬佩,可叹紫莲自幼着尽绫罗绸缎,却从不晓得辛劳织女如何织布。其实那天不过买只蟋蟀,为父亲寻些乐趣,我本以为,那是一种孝道,谁知天意弄人,有幸得遇公子,我才恍然有所领悟,不敢及时行乐,唯恐玩物丧志。如今紫莲做此无奈之举,绝非一时冲动,乃是成心奉银,却已骑虎难下,只请公子从我所愿,免使紫莲耿耿于怀,愧疚在心。”一盏清灯,此时忽暗忽明,紫莲那一颗暗自惊喜的忐忑之心,却更加欣赏这位韶华男儿的本性方正。
自有坚持的王安石听到出言恳切,依旧原则不改:“小姐聪颖通达,何必为此过往小事苦费周折?不如各安其境,一切如常,天长日久自会淡忘。”赠银为由的紫莲原本心储美意,竟然难如人意,面对寄托相思之人,只怕换得徒然捞月之心!她难圆此愿,突然停下芭蕉小扇:“公子当真不应?”王安石答得爽快:“应之无礼,小姐只求心安,在下难当愧责。”勇于自主的紫莲只怕继续蹉跎,更遇坎坷,便此意执着地抛开羞涩:“公子倘若不应,紫莲无法安心,甘愿为奴为婢,终生服侍公子。”王安石这一吃惊,非同小可,言外之意,使人困惑思迷,他本就周身狼狈,却转而心跳如飞,更加无言以对。
这种看似无动于衷的茫然惊慌,使紫莲的冲天勇气顿时一落千丈,她此意深沉地颤声质问:“因我一时无知,难道就连为奴为婢都让公子嫌弃吗?”看着哀切伤心的玉面佳人,王安石支支吾吾地急口否认:“绝非如此,小姐是豪门闺秀,不着边际之事,玩笑不得,你的所作所为本就匪夷所思,不可如此游戏人生。”此言此语,让一片真心的紫莲深受打击:“我今日放开女子的矜持,本是带着一腔诚挚,谁知在你心中,我不是游戏人生,就是玩物丧志,如今被拒千里之外,才知公子不懂真爱,我虽自惭形愧,但却此行无悔。”直言表白的紫莲奇思可贵,声声含有珠柔玉碎,真让王安石良宵难寐。
看着佳人落泪,不知所措的王安石许久低垂,才神思回归:“小姐误会,我所拒绝的是意外之财,而不是赤诚真爱,在下就是想不明白,只怕一觉睡到人醒来,情飞天外难再来。”听此担忧之言,若惊若喜的紫莲嫣然一笑地走到近前:“我还真怕公子如同世俗之人,面对自动上门,就会乐享虚荣地轻视真心呢。”看到倩影窈窕,王安石更是心惊肉跳:“小姐到是不同于世俗之人,你何止是自动上门,一个闺阁女儿半夜袭人,论是何方神圣,都要欲断其魂了吧。”趣言只此一句,容颜突变的紫莲转瞬口含怒气:“我本一片真诚,岂能经得起你随意戏弄,等到明日,我自会向夫人谢罪拜别,打扰之处,还望宽恕。”春心暗许,却似乎不被珍惜,紫莲羞愤失意地转身离去。
这位热血青年顿时一团撩乱,掀被下床的王安石立刻上前去追而且勇于面对:“我是说,你半夜袭人,已经闯入人心,我心只有一寸,但却情比海深。”这份难料之爱,顿时沁人心怀,消退怒意的紫莲转而含情脉脉:“我本无欲无求,只愿相伴公子左右,相依到白头。”看她一个浅笑含羞,足以醉人心头,袒露胸怀的王安石不敢过于唐突,他随后连连点头而支吾相求:“我这个样子,不知算不算失礼?如果算是,也是无心之失,小姐面前,还是蔽体要紧。”他在说话之时,不敢正视地伸手接衣,微微红颜的紫莲却并未奉还,而是展开衣衫,等他来穿。
王安石岂敢轻举妄动,他心有不安而踌躇不前,竟听紫莲落落大方地坦然出言:“正大光明之人自当爱惜名节,公子又何必拘于小节呢?”王安石便不再顾虑,他垂头上前而默默伫立,任由紫莲为他穿戴整齐。此时夜静更深,紫莲却尤如花露沁心:“公子好好休息,等到明日,我自会向夫人请罪,然后说明原尾,她老人家想必不会反对。”二人各自领会,便不再言传,一间陋室书屋,藏有多情无数,美景今夕,一点灵犀,目送佳人离去,君子翻来覆去,和衣而卧的王安石手抚衣裳而心潮滚烫,他幕幕回想,竟然深觉留恋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