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平抚的是震撼的人心,在初春微冷而寒冰渐融的乍暖还寒时候,三川口的恶战之果,使深居宫廷的皇帝赵祯骇然惊措,一场骄兵大败,尽在意料之外,弹丸小国的军事实力由此展现于世,竟然让这和平盛世,转眼就成了干戈乱世?
朝堂之上,百官看到了面如土色的当今圣上,在异常恼怒之后尽显大失所望,文武群臣全都心知肚明,沉默良久,依然鸦雀无声。人们心中反复思量,被免去相职的张士逊,一直积极提倡调兵遣将痛击西夏,如今反倒事与愿违、惨败而归,可是如此结果,又是谁人之过呢?
在赵祯目光森森的逼视之下,更无争言便宜之官。新任宰相章得象也是一位前朝元老,他偷观左右以后,不得不避重就轻地出列上奏:“皇上,三川口失利,郭遵战死杀场,主将刘平还有石元孙居然投敌叛国,监军黄德和上书弹劾,正因刘平的庸碌无能和指挥不当,所以导致此战惨败。如此有负皇恩之人,简直让我大宋颜面无存。”章得象话音刚落,就见满面阴云的赵祯勃然怒喝:“大胆刘平,食君之禄多年,在为君分忧之时,竟然背弃皇恩,丧失国魂。朕的将帅士卒倘若全都如此报国,那朕的大宋江山,不早被踏成一马平川了吗?这个鼠胆之徒,真应诛杀三族。”一向心慈手软的当今皇上,竟然会有这样毫不留情的惊颤人魂之言,震慑得满朝文武默默哀叹且无不心灰意寒。
正在圣命难违之时,忽听年过五旬的龙图阁直学士范仲淹,直鸣不平地向上奏言:“陛下,老臣久闻刘平将军文武双全,治军有方,一向英勇善战而且从不畏敌。如今,黄德和远在延州,只凭一纸文书来弹劾身在千里之外和死无对证之人,其中若有冤情,如何告慰亡灵。陛下,西北将士背井离乡地为国效力,更需朝廷加倍体恤,如今国难当头,边城失守,倘若军心涣散,必然朝野难安,将来面对元昊的突袭如潮,还会有谁再敢为皇上报效犬马之劳呢?”气塞胸头的赵祯经此提醒,似乎稍息雷霆之怒:“朕也不想诛连无辜,可在此保家卫国之际,定有负皇恩、负众望的无耻鼠辈,坏了朝廷龙威。一个契丹虎视眈眈,现在又一个西夏出兵南下,难道要恢复到五代割据的战乱局面吗?我堂堂大宋,统一中原已久,今后何以威立于蛮夷当中?”皇上此时的一声哀叹,真使百官忧虑倍添。
大殿安静片刻之后,御史文彦博跨步出列,他凛然忠正地高声奏禀:“陛下息怒,胜败本是兵家常事,但此次却关乎生前后世的人之名节,如果贤良之臣,因为惨遭诬陷而从此恶名流传,会让忠良之魂地下难安。陛下,微臣愿意前往延州,全力查明事实真相。”赵祯点头应允:“如此也好,还可为朕探询一下西部境况。唉,如今西夏扰乱边州,元昊结此祸国殃民之仇,列位臣工可有妙计制敌?”文武百官皆是心存忌惮,谁愿对此难以预料之事妄下断言呢?面对一片沉静,就听赵祯困扰不宁地长叹一声:“真是小鬼难缠呀。”不能为君消愁,臣子们急在心头,纷纷暗中恼恨,无法一鸣惊人地威服众人!
百官静立良久之后,忽听老成持重的范仲淹面君奏言:“皇上,兵家之道,实则避虚,虚则攻之,为今之计,西夏正是兵强马壮、备战精良之时,我朝没有可乘之机,不能操之过急,与其大动干戈,不如在边城要塞重兵屯集,依靠严防谨守,以静对敌。元昊本身不得人心,长久以后必定涣散军心,等他离亲叛众之际,再派出重兵征讨不迟。另外臣以为,倘若能够招纳元昊,便可不废一兵一卒而使西夏臣服,如此岂不更是上策?”赵祯听后,显得不温不火且不动声色:“范爱卿主张以防守为计,列位臣工以为如何?”众臣不敢自作聪明地妄言揣测,也不敢对范仲淹冒然附和,想此兵动干戈,最怕社稷消磨。
安静之中,忽见一位血气方刚的臣子韩琦,他深表反对地陈说利弊:“皇上,严格死守不如讨敌应战,防守只会牵扯朝廷精力,根本不宜长久持续。元昊日久不战将会失去斗志,我军若只守不攻,自然也会懈怠厌战,大宋兵多将广,面对一个弱小偏邦,岂会应接不暇又难以招架?臣想绝无此理!外敌已然入侵,身为臣民自当执干戈以卫社稷,陛下,臣愿带兵迎敌,一雪前耻。”听此杀敌之心,赵祯顿然振奋:“韩卿言之有理,元昊此次不过一时逞能而侥幸得胜,我军首战失利算是丢块石头试试深浅。唯今之际,正应一鼓作气地整军击敌,才可斩断拔除元昊的长期不轨之图谋。”赵祯表明心志,言谈之时,显出勃勃气势。
一听皇上主张应战,向往天下太平的元老之官顿时惶恐不安。当今的词坛泰斗,也就是另一宰相晏殊,马上就给主战之臣浇了一盆冷水:“皇上,冒然进攻,上费国力,下困民生,而且此次溃败,将帅士卒已经怯战,倘若长驱直入又易遭埋伏,地势也对敌人有利对我军有害,老臣以为,范大人的招纳之计最是上策。”赵祯原本希望出兵应战而得胜凯旋,可又觉得这德高望重的资深老臣言之有理,不禁面带犹豫。一见圣意不明,胸有成竹的韩琦立刻高声奏请:“如此上策,只会助长敌人的狼子野心,皇上,契丹已经有例在先,年年岁赐,却更让北辽贪心不足,我大宋子民的辛勤血汗,何以拱手赠予蛮夷?妄自尊大的元昊更是贪欲无穷,此人与其父不同,不受恭敬,只有用金戈铁马,方可制服西夏。”年轻气盛的韩琦,一心出兵杀敌,他早就沸腾了报国之志。
耳听谔谔直言,优柔寡断的赵祯再次陷于左右为难,这位一国之君不知何为上策,一时举棋不落,面对两意相争,他唯有折中而定:“既然韩琦与范仲淹同有对敌策略,朕就命你二人同为安抚副使,分知泾原和延州,朕已经罢免了强敌压境却一味烧香拜佛的庸臣范雍,敕令夏竦续代其职,二位贤卿尽可协助夏竦主持西部军务,时势而定应对之策,但有异议,均可奏报朝廷定夺。”大宋帝王最难容忍的就是将在外而君命有所不授,此项立国之本已成定律,君臣皆是心知肚明,身为人臣,唯有欣然领命而必然执行了。
辽阔无际的神州大地,处处风光各异,夏尽秋初的江南江宁,自有得天独厚之景,正是蝶舞花芳的繁荣绵绣之乡。
在一条宽街阔巷,偶有行人悠闲来往,可在忽然之间却都被惊得侧目相望,就见一个丫环打扮的急步少女,神情紧张地指挥着一群老少百姓,东跌西撞地捕捉一只飞快跳跃的油黑大蟋蟀。穷追不舍的少女眼尖嘴快地边跑边叫:“这边,这边,快,快抓呀,抓着了有重赏,哎呀,跑了,千万别伤了它,那边那边,快抓呀,别让它跑没了……。”少女慌张在前,紧随其后的好奇之人越来越多,这些无事闲者在打探了解以后,更是争相加入,没过多久,便一片惊呼,浩荡成群。
此处扰闹纷纷,却也有人不闻不问。一个迎面走来的年轻书生,头戴灰麻布帽,肩背墨点斑斑的一个布包,脚上穿着半旧不新的一双黑面布鞋,宽松的布衣遮盖着清瘦的身体,可那浓眉鹤目之间,却是气度浩然。他在我行我素之时,一直深思静想,却突然被一个少女的尖叫,吓了抖然一跳,书生茫然抬头,就见眼前的激愤少女,已是暴怒难忍而随之口出不逊:“不长眼的,这宽街阔巷的,你往哪踩不好,唉呀,我的天啊,小姐的一片孝心就毁在你的一时失足之下了呀。”看着围观之众,点指嘀咕,这位书生竟然不知何故?便蒙头蒙脑地问了一句:“这位姑娘可是在和我说话?”一言既出,顿时哄笑四起,丫环更是气恼至极:“我家小姐花了十两银子买来的斗千里,居然让你踩在脚底下了。”见到书生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还是一头雾水,丫环急得力竭声嘶,却是语无论次。
笑观之群,有人高声解释:“斗千里就是一只蟋蟀。”另外有人告之:“还叫蛐蛐。”又有窜动之人的欢叫之声:“也叫促织。”书生这才恍然方知地后退一步,只见踏在脚下的硕大蟋蟀已经身残体破,驾鹤西游了。亲眼目睹的丫环如同天塌地张嘴尖叫:“这可如何是好?十两银子呀,你这蠢材,年纪轻轻,怎么不长眼睛,你赔我十两银子。”在遭遇麻烦的瞬间,书生一时心神絮乱,他断然没有想到,走在大街之上也会横遭是非。一只丧命脚下的蟋蟀堪比鸿毛还轻,可在对方心中却比泰山还重,面对意外临头,方知人穷底气薄,遇事难抉择。
丫环此时,探知书生在犹豫之间,进退两难,却让自己承担着无以邀赏又难逃责骂的无辜之苦,更是变本加厉地尖声羞辱:“十两银子够你这穷书生吃半年了吧?可谁让你只长眼眶不长眼珠呢,你若胆敢借口推脱、逃避罪责,我就让我家老爷去送你见官,这么多明眼人可全都别白看呀,你不赶快赔偿,我就把你送上公堂。”轻言谩语顿时让书生怒火中烧,自尊男儿,自重如山,即使无力偿还也要尽力承担,怎可在无端锁乱的是非之中,留下笑柄,遭人恶评。怒目圆睁的书生不由狠下横心地愤然打断:“十两文银,给你就是,损人伤德的话,你也不必多说。”丫环愤然惊愣之时,脸上还有余怒尚存,却见这个书生已经摘下旧布包袱,取出十两散银,扭头不看地递在眼前,丫环理所当然地接在手里,又有满口怨气:“银子虽有,却买不到那么厉害的斗千里了。”丫环既有不屑一顾,又觉得难以满足,仿佛这个穷鄙书生的无心之过,被她尽收眼底便牢记心底。
正在两厢气闷之时,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一个婉啭之声正在娓娓呼喊:“翠环,翠环,你在哪呢……?”人群之中的丫环连忙扭头回应:“哎,小姐,小姐,我在这呢,我马上就来。”翠环此时只见贵者笑,不见穷者愁,她收好银子,便要转身离去。胸中气恼的书生面对贵贱之差,透视人性浅薄,他实在难耐愤慨,所以不吐不快:“先请留步,我这倒有一物,正要送给你们主仆二人。”面露惊异的翠环只见书生在大街之上、人群当中,就地盘膝而坐,随后取出包中的笔墨纸砚,略一思索,便下笔提诗,名为《促织》:
金屏翠幔与秋宜,得此年年醉不知。
只向贫家促机杼,几家能有一渠丝?
直指人心的书生,落笔之后,语出高声:“王安石不成敬意,劳烦阁下代为献给这位小姐,倘若难以领会这首《促织》,还要继续玩物丧志,那只能是误己一世。”心机灵巧的翠环虽然不识几字,似乎也知道其中包含的讽人之意,便讪讪而笑地蔑然出语:“我家小姐只看古圣先贤之书,不看这无名书生之论,你若再敢随笔胡写,我就泼了你的墨水,让你难写无墨之书。”翠环快速躬身地拾墨在手,不禁扬扬得意地嗤笑开口:“你们读书认字的人都管这个叫做墨宝,我们可觉得这东西一钱不值。”说到此处,她见王安石正欲起身拦阻,意在伸手夺墨,情急之下,扭身便泼了墨汁。这一举动真是人人叹惜,纷纷可惜,只因一位赏心悦目的窈窕淑女,瞬间便脸溅墨黑而面目全非,可最为慌乱的当属翠环,她陡然惊呼地急步上前:“小姐,我的小姐,翠环实属无意,今天可真是诸事不宜,哎呀,我的老天,是不是少睁了一只眼呀……。”说话之时,便措手不及地取出丝帕为其擦抹,眼见越抹越黑,真让翠环欲哭无泪。可王安石却还在痛惜那未用而废的半砚墨汁,又气恼着这个使人懊丧的落魄之日。
片刻以后,众人看到那位小姐以白巾蒙面,只露清澄双眼,怒火未消的王安石,刚刚所写的一首《促织》,岂能不被人知,他随后清高不驯地递上诗文:“今日在此狭路相逢,王安石虽然难见真容,但却希望阁下的一颗混沌之心早日清醒,还请小姐在肆意行乐之时,勿忘贫贱之人的《促织》一诗。”那位遮颜女子刚刚陷入窘困,此刻却是震颤惊心,她惑然若思地接过诗文,看那字里行间的傲斥俗沦,似乎直指自己为富不仁,这位小姐本想寻机自辩,可是羞怯之间,王安石却已经敛物走远。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桩恼人之事,尽落指是说非的闲人眼底,焦躁无奈的翠环连忙拉走了神思撩乱的那位蒙面小姐。这填补空虚、驱赶烦闷的一场好戏,始终让群聚之众笑观乐赏,四散而去之时,还在纷纷宣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