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开封。
星河欲曙,朝阳半露,霞光万丈映得山河辉煌,在新春佳节即将来临之时,大宋君民愈感气象万新之势。正值上安下乐、一派祥和,却怎料突然发生了震惊朝野的边境灾祸。今日的百官臣僚,一如往日早朝,按照官职次序,各就其位地肃立于紫宸大殿,个个显得严谨恭敬,却也带着各守官道的仪态威风。殿中群臣参拜了熟而惯之的君臣大礼,便危襟站立,静闻圣意。
大宋的第四代皇帝赵祯,头戴皇冠、身穿龙袍,自有英姿勃勃的龙威之傲,金龙宝座之上,他虽端然正坐,但却失去了往常的龙颜亲和。年过三十的赵祯此时居临高位,竟然怒目生威:“我大宋皇朝一向都以仁慈友善为根本,宽待他邦别邻,特别是党项族李氏,蒙受我国代复一代的浩荡皇恩,虽然一再反复,似有变节之心,但却都因畏惧我朝天威而附首称臣。可如今,贼首元昊,知恩不报,居然另立门户,定为国号大夏,并且屡次出兵,向我大宋挑起战争,扰得靖边难安,简直大胆包天。元昊的使臣所呈表章,分明在渺视我天朝皇权,朕岂能一再容他以下犯上,如此肆意猖狂,列位臣工,有何惩敌良方?”满朝文武对于元昊的轻君越礼,真是痛恨无比,那种冒犯天威的以贱凌贵之举,简直就是逆天叛国之罪,此时愤慨之怒已经漫延开去,紫辰大殿当中,满是护国豪情。
最先恼火的就是宰相张士逊,这位维护天威的老相爷,愤然出列以后,便豪言壮语地向上启奏:“皇上,夏人蠢蠢欲动之势,日久愈强,本是我大宋的藩属之邦,却硬要抖胆自立一方,弹丸小国居然敢向天朝示威,若不给予严厉惩戒,何以震服四夷?万岁,老臣奏请朝廷,出精师、征蛮邦,以正其不良居心,灭其嚣张气焰。”志在抵抗的一番主张,足显报国担当,赵祯看着老当益壮的精忠宰相,已经渐展双眉,最愿扬我皇威:“宰相言之有理,列位臣工,朕以慈悲之心,广布德惠之恩,对待弱邻偏邦,一向怀有怜悯,岂料元昊,竟然不念皇恩,不守忠贞。多年以来,朕一再忍让,只顾两地生灵免遭恶难涂炭,却难以消除他这大胆包天的无耻欲念,想这罪首元昊,上不尊君心,下不体民情,一味逆天而行。如此以卵击石,简直自不量力。”说话之时,赵祯坚声掷地,自有龙威气势。
金口玉言一出,天章阁侍讲贾昌朝排众而出,这位帝王之师,一向颇受赵祯尊重,他双手持笏地肃穆奏请:“陛下,西夏蕞耳小国,遗忘天恩,轻君败德,实在万恶不赦。贼心不死的元昊乃是鼠窜为穷的山寇,爬竿跳梁的小丑,万岁只须调遣精兵良将,开赴边疆,无须几日,便可禽贼当场。看他负罪被诛之时,还敢如何逞威生事。”百官听后,纷纷赞同,尽是交相附和之声。
谁知在此群臣雀跃之时,谏官吴育竟然发出了让人意外之词,犹豫良久的吴育,深思再三,才缓缓出列地面君而言:“皇上,西夏元昊固然无礼生事,粗野无知,但皇上一向宽以待人,这颗臣服八方之心,实在不宜大动干戈,伤害祥和。臣以为,对此贼酋狂妄,劳民伤财不如顺势安抚更为妥当,还请陛下多做思量。”在国家有难之时,文臣儒官这些才高八斗之士,越是情绪激愤,越是仇恨敌人,越能表明他们无与伦比的忠君爱国之心。此言一出,满朝文武不约而同地怒视吴育,一干维护圣颜天尊之臣,大有群起欲攻之势。
宰相张士逊当仁不让地代众责斥:“西夏虽小,野心却大,得寸进尺,永不知足,贪得无厌,如何安抚?朝廷雄兵百万,就是保国安民之用,我朝几代圣君明主,全都对其广施恩德,可换来的竟是乱边之祸。陛下如今欲意出兵,正是上承天意,下顺民心,这个豆大小邦,乃是自取灭亡。”听完此言的赵祯,这才驱散脸上阴云:“宰相之言,正是当今之势,朕用宽容和厚禄不能感化蛮夷,就必须要用武力强兵去剪除蛮凶了。既然如此,传朕旨意,削夺赐予元昊的官爵,停止与西夏的互市贸易。鄜延环庆的副都指挥使刘平,早就呈奏了《攻守之策》,计划得当,战略周详,欲意攻灭元昊,为朕分忧。此次,朕必定要让西夏元昊,领教违抗天意、触怒天威的严重惩罚。”众志成城的文武百官全都显得护国心切,眼见皇上胸有成竹,不由同心同态地齐声山呼:“严惩元昊,陛下英明。”赵祯则更是带着凯旋必胜之心,怡然自安地静候佳音了。
欢度春节的洋洋喜气还在大宋臣民的脸上挂着意犹未尽,天寒地冻的冰雪之中,人们虽然衣着厚重,可对面相逢却都是吉言欢庆,唯有西部重镇的延州知州范雍,在遭受着西夏元昊即将兵临城下的凶残威胁,而显出一脸哀容胆怯。一想到恶鬼来袭,怕只怕哀鸿遍地,这一州之主的范雍便开始乞求佛祖,敬拜上天,然后又在随从属官的提醒之下,哆哆嗦嗦地派遣小将王韶等人,快马加鞭地带令出城,前去调遣驻守庆州的大将军刘平,以及保安军的大将石元孙,命其合救延州之危机、共保大宋之疆域。
接到西夏元昊集结大军,以狂劣之势欲攻延州的惊人恶讯,带着一腔保家卫国之心的大将刘平,怒气冲天之时,急率三千将士在冰天雪地当中,日夜兼程地赶往保安军会合石元孙。兵合一处的浩荡大军,行至三川口之际,又集合了鄜延路监军黄德和与巡检大将郭遵。顶风冒雪的一万余人虽然步履艰辛,但其愤慨之情却凝结了万众一心。刘平、石元孙和郭遵几人皆是身着金盔钢甲,挺坐于马背且威武在前,副将偏将及骑兵步兵也是斗志昂扬地匆匆在后。只有监军黄德和躬身缩于马背之上,一路都是满面恐慌,他怀着畏敌之愁,冻得瑟瑟发抖,看着人间地狱一样的乡野山川,想起京城皇宫的琼楼玉殿,唯有在心中叫苦连天。
黄德和这副鼠胆无能的懦弱之态,被刘平一眼看穿,他深知这一介宦官,不识战场艰险,随后大笑而言:“黄大监军,这扬风降雪的野岭荒山,比不上皇宫里面暖和舒坦吧?”黄德和却似乎不甘人后,他干笑两下而尖声对答:“本监军身负皇命,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为皇上办事,自在着呢。特别是看着你们这些疆场英雄为国分忧、为君解愁,本监军还想给你们请功,让你们受赏呢。”就听身强体壮的郭遵粗声震人:“那黄大监军就睁大眼珠,擦亮眼球,看看我老郭如何打得元昊屁滚尿流吧。”石元孙手提马鞭,也是出口豪言:“人在杀场,就是出生入死,等到了延州,见了元昊,我等武将为国杀敌,黄大监军不就可以请功受赏了吗?”石元孙暗自察颜,心想在这西北边关的将帅身边,朝廷派来的这些官宦总是指手画脚地危中添乱,而且这些无为之臣也总让戍边将帅敢怒不敢言。
一听‘为国杀敌’,黄德和虽然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却顿时难以喘息,那种拼命厮杀的惨烈场面,着实让他心颤胆寒,一张冻得青红发紫的刀条脸,瞬间吓得煞白可怜,他连忙紧抓缰绳,随之开口硬称:“对,对,为国杀敌,为国杀敌。”不屑一顾的刘平,带着抗敌之心,显得豪气干云:“石将军,郭将军,听说西夏元昊能征惯战,杀人如麻,对我大宋正统天下,不但不服而且恨之入骨,此次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却自来投。咱不光要踏平西夏,报效朝廷,更要让坐山观虎斗的契丹人长长见识,煞煞威风。”一身是胆的郭遵毫无畏惧:“那还用说,我老郭一马当先,定要让他有来无回,做我刀下之鬼。”石元孙同样慷慨爽快:“对,食君之禄,就要为君除忧,咱有功一起立,有敌一起杀。”说话之间,几人四处瞭望,只见飞扬白雪,已经漫布大好河山。
几员武将正在观天看雪又谈敌论战,却突然响起了一片震颤人心的呼嚎叫喊,真令黄德和毛骨悚然,难以预料的刘平等人,首先便将长短兵器操持在手,坐稳观望之后,简直心魂惊透,只见披挂整齐的西夏武士,仿佛拔地而起一样,似虎如狼且凶猛如狂。大吃一惊的统领刘平,面对横冲直撞的周遭伏兵,急忙提刀应战而迅猛高喊:“我军将士,准备迎敌,报国雪耻。”夏军此时,竟以刻不容缓之势,四面围攻地蜂拥来袭,握剑举刀的大宋将士,也急忙兵来将挡地杀寇击敌。干戈四起之时,短兵相接的乱战当中,厮杀叫喊之声震耳欲聋。只见刘平稳坐马鞍,沉着指挥;石元孙挥刀猛砍,纵身血战;郭遵不顾生死,马踏横尸。不分胜负的冲杀之下,生龙活虎的宋军士兵,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可谓越战越勇,这种惨烈之景,真是泪洒长空,血染苍穹!
三川口这场血腥残杀,在黄德和眼中可比冰雪天寒更要可怕,他一向未经战事,在此大难临头之际,就觉晃晃白雪当中,难辨敌友的将士丁兵,全都成了野鬼精怪,生命随时了结。魂不附体的黄德和,在刘平等人的身上寄于厚望的立功讨赏之心,不由刹那消尽。已然性命堪忧,哪还顾得了什么皇朝王命,什么罚过邀功。吓裂肝胆之人,那满是恐惧的双眼,此时正好目睹主将刘平左耳中箭,又见猛将郭遵双锤脱手而飞,随之栽下马背!再也不敢冷眼旁观的黄德和,紧闭双眼便陡然痛喊:“元昊来了,元昊来了,杀人如麻的元昊来了,赶快撤呀,逃呀,保命呀……。”这一阵尖利叫喊,就如惊雷击人一般,震得人心涣散,更使神情自若、指挥全军的刘平骇然无措。随后就见丢盔弃甲的宋军士卒,皆如无头之兽,左冲右突地夺路而逃,紧追丧家之犬黄德和奔往延州方向。
眼见宋军有如决堤之势,溃败竟在一瞬之间,任是天兵天将怕也无力回天,狂呼愤吼的刘平不禁厉声喝喊:“小将王韶,速速追回黄德和,不服者,斩。”只听盔斜甲破的小将王韶,一声“得令”之后,便拨马狂追,一路鲜血横飞。面对敌军勇猛、我军溃逃的已定败局,身受重伤的大将郭遵面对大势已去,不由一声咆吼而仰天长啸:“黄德和,你临阵逃脱,我郭遵与你这等无耻小人共做千古罪人,死不瞑目呀!”这位气短英雄的一阵凄厉哀鸣,随着雪卷寒风,使得山谷震动。惨绝人寰的三川口,在夜半更深之后,狂风暴雪暂时埋没了残尸血骨和刀枪剑戟,清晨的风静雪停之时,似乎已经平抚了干戈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