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上的谏官御史,闻知赵曙稳坐龙椅之后,竟又顾念私亲,不禁满怀义愤。只见颇有威望的右谏议大夫司马光,毫无避讳地排众而出,他的口中之语,异常严厉:“陛下不可违祖宗之礼法,背宗庙之道义,一旦尊称濮王为皇考,则将仁宗置于何地?海内臣民,人尽皆知,濮王本为陛下生父,可如今既然已经旁支入继,陛下倘若复顾私亲,则会受到万民之讥,失去四海之心。如此不合典礼之事,绝不可行,恳请陛下三思之严重,莫行失礼之举动。”侍御史吕诲立刻随附其意:“司马大夫言之有理,如此败德之说,实为蛊惑圣听。若行无礼之为、失道之事,必遭当世非议,必遭后世耻笑,事关礼议名节,还望陛下辩清是非。”高声亮语的吕诲此时殿中屹立,显出一身正气且无畏无惧。
闻听此言,须发皆白的欧阳修难以按耐地出列争理:“陛下,为人子女礼尊父母,就如同为人臣子效忠君王一样,乃是必然之理,前朝自有先例,我朝有何不可?耻笑之人,定是不孝之人。”晓通史学的司马光立刻反驳其言:“帝王以小宗入大宗,追尊其父为皇考者,始于后汉哀帝,此后安帝、桓帝、灵帝也如此效法。陛下不以尧、舜、禹、汤等圣贤之君为法,却来效仿汉末昏君,这种荒唐之举,怎能得到世人称颂的英明荣誉呢?”今日的早朝,谁也没有料到,君臣议事之间,竟有一团气焰,在不知不觉地冲上云端。
见仁见智之时,就见韩琦苍目怒视地高声对论:“所谓人子尽孝,怎会遭人非议,又怎会被人耻笑?陛下一片忠孝之心,应被尊为仁善之君,而且汉末之主皆是由母后之策或大臣商议才入继大统,我朝圣皇则是由先帝立为皇子,禀承天地之意,顺应万民之心,对于亲生父母,岂能改尊他称?”侍御史范纯仁急忙出列面圣,此君之父因是端正忠直的前朝名臣范仲淹,所以他总被举朝上下刮目相看!范纯仁此刻一身是理地口出怒语:“生育之恩,谁敢忘记?陛下若想报恩父母,理应表现为知礼至孝之心,而不在于外饰虚名,一旦因此而失了众望,伤了民心,对皇上,对大宋,对江山,对子民,将有百害而无一利。”赵曙眼见金殿之中的半百花甲之臣,愤愤恼躁而争执滔滔,真是让他万分不快且伤感满怀:“爱卿之说,过于严重,生养之恩,大过天地,连脉亲情,不可抛弃,卿等怎么不知要将心比心呀?”言谈之间,赵曙因为左右为难而叹息连连。
看着当今圣上一心注重私亲,大学士吕公著持笏出列地开口敬劝:“陛下,圣人举事只要与众人所想契合,就能得到正义之士的赞同,就能得到忠臣良吏的支持。陛下如今,做为仁宗之子,此等昭告天下之事,可定不可改,可行不可违,所以陛下的敬老之心和赤诚之意,只有尊奉仁宗皇帝,才是合乎定律。陛下不应不顾先王之法典,蔑视天下之公议呀。”此时吕诲已经怒愤昂扬而气至筛糠:“陛下,臣身为御史,口中有言,不吐不快,皇上万万不能违背礼法而搅乱天下,尽快罢此濮议,免遭世人唾弃。更请陛下,亲近良臣忠臣,远离权臣奸臣,对迷惑圣意而百官鄙视的邪恶之臣,最应依法严惩,而且皇上如此英明,难道不知国律国法,不容私情吗?”矛头直指的吕诲句句都是痛斥之言,字字皆随白胡乱颤。
濮议之事,使得满朝文武皆如排山倒海,且谏官御史尤其愤慨,此时多数朝臣已经躬身屈膝,伏地而跪地齐口应和:“皇上当遵国律,尽快罢此濮议。”如此群臣力争的横栏竖阻,使得赵曙万般为难,人有私亲,可国有公律,众目睽睽之下,岂不成了多行无义之举。看着几个少数老臣,孤零零地站在大殿当中,左顾右盼且窘困无着。如此场景,使赵曙满面疲惫地紧拧双眉:“今日退朝,改日再议。”说完以后,意兴冲冲上朝听政的赵曙,面色阴沉地踏出了紫辰大殿。
此日之后,‘皇考派’的执政官员和‘皇伯派’的台谏官员,在朝中形成了各自为是的两党对峙。这边底气十足,那边坚决论战,以至双方,互不罢休,骑虎难下,从而激起了深如万丈之怨。争执数月的‘濮议’久无定论,满朝文武,皆为此事耿耿于心,个个全都累积了满腹义愤。
开封城内,持续连下的一场暴雨,把个地势低洼的大宋都城,淹得房倒屋塌,死伤无数,乘此灾害不断之机,西夏再掀波澜,屡屡出兵进犯。天灾人祸,内忧外患,一齐袭来,赵曙正因首尾难顾而心烦意乱之时,司马光却带着台谏属僚,气势汹汹地前来面见皇上。
崇政大殿当中,奋勇无畏的司马光首当其冲地直切进言:“皇上即位两年以来,大过有三,所以招至了天地四海的无穷祸患。其一:听信谗言,对太后不恭,使得臣民心凉意冷;其次:知人之贤不能举,知人不肖不能罢,知事之错不能改,知事之对不能从,且对两府弄权,不闻不问;其三:不听台谏善言,忽视礼法,最令天下失望。臣请陛下以大局为重,听忠言,明礼法。”吕公著紧随其后:“仁宗皇帝恩泽四海,草木皆知,仁宗立陛下为皇储,陛下才得以成为一国之君,面对永世难报之恩,何忍又对濮王尊父称亲。当今天下,怨愤已经沸腾四起,臣请皇上以祖宗社稷、江山万民为重呀。”龙颜憔悴的赵曙,实在不胜愁苦:“卿等不可危言耸听,朕的心中,一向公私分明,一桩‘濮议’之事,众卿何忍苦苦相逼啊?”面对群臣的极力争谏,朝野的滚滚流言,竟然落得天子今朝梦难圆!
看着皇上圣意不明,谏臣们毫不放松,范纯仁随后声如洪钟:“陛下,朝中弄权作恶之人,凌驾于众臣之上,媚惑天子,散布邪言,唯请陛下治裁小人,肃清民心,扭转歪风,以正圣听。”司马光更是一争再争:“皇上,汉代宣帝并非昭帝亲生,始终不为父祖另加尊号,光武帝刘秀起于布衣而得天下,视自己为元帝之后,也不给父祖加尊号,此等大义,当世美谈,后世称赞。陛下不可为徒虚名,而失去天下人心啊。”范纯仁随后急迫进劝:“陛下遇事不能不做深思,臣只担心那些不识大体的谄媚之臣,提出追尊父祖来取悦皇上,意求权横天下。”赵曙已是处境艰难,不由哀声长叹:“卿家不必多忧多虑,朕自有分寸且无比清醒,所谓祸乱之事,断然不会发生。”却听吕诲点名道姓地愤然指责:“韩琦欧阳修目空一切,自觉功高,竟敢欺君误国,媚惑圣心,此等厚颜无耻之徒,最使人神共愤,贬之杀之才能安抚万民,否则臣等君子,难与小人共侍皇上,恳请皇上果断英明,以大义为重。”吕诲口出强硬之语,势必一争到底。
面对臣子们忽软忽硬的反复劝说,赵曙真如身至漩涡:“卿等就事论事即可,不准枉加罪名,朕也并非不尊礼法,但礼法怎会阻碍人子尽孝呀。”司马光不退不缩,依旧口若悬河:“陛下一味固执已见,非要追尊濮王为父,是为了图荣,还是为了得利?或是以为对于濮王本人非常有益?这些背礼之事,必然毫无意义,自从皇上君临天下的那一天起,就只有权力尊奉先帝仁宗为正统之父,对于濮王,只能称为伯父……。”司马光还未讲完,却忽被一个稚气童音,骤然打断:“你住口。”殿内君臣全都惊愣相望,只见喝喊之人已经进入殿中,胆大妄为地立于司马光面前,怒目质问:“你居然要我的父皇管我爷爷叫伯父,你怎么不让你的儿子管你叫伯父呢?”司马光及其他臣子惊愣之后,不禁后移一步而静闻圣意。
一件濮议之事,君臣各有坚持,正在争执之时,竟然传来一声娇斥,赵曙抬头一看,来者正是尚未成年的女儿雪梅,便将一腔怒火愤然发泄:“雪梅,不得放肆,还不退下。”谁知小小年纪的雪梅却理直气壮地近前一步:“父皇,你怎么能管爷爷叫伯父呢?你是石心木人吗?为什么要听这些老头所说的绝情绝意的话?”听到此言无礼,赵曙噌然立起地雷霆出语:“大胆顽童,朕在与群臣商议要事,你怎敢擅自闯入?来人,快把公主拖出去,严加看管。”雪梅听到父亲的圣命玉言,不禁悲切痛喊:“你当了皇帝,就不要爷爷了,可我宁愿不做你的女儿,也要做爷爷的孙女,我现在就回濮王府去,我不做什么公主,我还做我的雪梅郡主。”说完之后,猛然推开宦官,嚎啕大哭而去。
看着女儿娇小的背景愤然消失,赵曙口中有苦,却是难咽难吐,随后气喘不均地委身落坐。对此难料意外,众人惊立无语,看着赵曙恍惑不堪,上前一步的司马光和缓而劝:“公主年纪尚幼,童言无忌,并非过失,敬请皇上息怒。”压力重重的赵曙,余怒未消,只有力难支撑地颤颤摆手:“全都下去吧,濮议之事朕要仔细想想,改日再议吧,不知为何,朕最近总是感觉恍惚无力,全都让朕好好歇歇吧。”困扰横生之后,又是迟迟无果,对此悬而未定之事,让人不便急迫相逼,群臣也是个个身心疲惫,却都只好紧锁愁眉地怏怏而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