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桃源,本应欢乐无限,可这小小女童的日日纠缠,真是让人恼躁不堪,此时看着她又近在眼前,无论如何都让人难以安然,连连甩袖的王元泽正因无法推脱而暗忍恼火,谁知小河湾却还是围绕在侧,她又双手拉扯地从中取乐:“元泽哥,我们还是一起玩过家家吧,你做我的夫君,我做你的妻子,我们一起过日子,小鱼和小鸟都是我们的好孩子。”不胜其烦的王元泽索性捂住耳朵,随后连声推脱:“我宁愿长伴青灯,也不要你这样的烦人精。”想了又想的小河湾难以领会地惑然而问:“元泽哥,你为什么要长伴青灯呀?青灯到底是什么呀?真有那么好玩吗?”河湾幼小的心灵只愿玩得高兴,岂知何是青灯?
半理不睬的王元泽听得无以为计,不由随口解释:“长伴青灯的意思就是要做和尚,你还没明白自己有多么讨人烦吗?”听到此言的小河湾还是那张欢乐容颜:“那我也陪你做和尚吧,直到你不烦我为止,你说好不好?”难以忍受的王元泽实在无法闹中取静,随后疾言厉色且不容分说:“你走不走,赶紧走开,别来烦我,我跟你可真是无话可说。”并不离去的河湾又来抓扯他的衣衫,而且不知人愁,还是满口央求:“可我还想跟你一起玩呢,过家家可好玩了,快跟我去吧,少玩一会儿还不行吗?”王元泽一把将她推开,捧书转身便一言不发。
良久之后,自讨没趣的小河湾忽然异想天开地问了一句:“元泽哥,你们那边的天气一定很不好吧?”不解其意的王元泽漠然回问:“你怎么知道?”小河湾此时一脸天真:“因为你的脸上总是阴晴不定,和天气一样,其实你以后不用闷闷不乐的,你看我们这边的天气多好呀。”听完之后,王元泽嘲笑一声地成心逗弄:“那你说,我们那边的天,和你们这边的天是不是同一个天呀?”小河湾深思片刻,随后摇头:“不是。”王元泽还是目不离书:“为什么?”河湾答出心中所想:“因为我们这边是晴天,你们那边是阴天,我们的晴天有太阳,你们的阴天总下雨。”小河湾说话之时,又不知不觉地凑到跟前。
暂且忍耐的王元泽依然不想搭理,只是随口出语:“我年幼之时,居住在江宁,你怎么知道那里是阴是晴?江宁可远得很呢。”河湾略想而问:“再远还能远过太阳吗?”王元泽不愿多谈,只是冷淡而言:“你怎么知道远不过太阳呢?”小河湾出其不意地冲口而出:“听说过有人从江宁来,可从没听说过有人从太阳来呀,你说是不是太阳远呢?你快说呀,到底是不是太阳远呀?”王元泽不想多费口舌,不禁再次推脱:“去去去,看你的青松哥回来没有,去问他。”小河湾无趣可寻,只好怏怏离开,王元泽耳根清净以后,总算可以不受干扰地继续读书。
不料没过片刻,小河湾便气喘吁吁地匆忙跑回,同时伴着她的高声叫嚷:“元泽哥,元泽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定是江宁比太阳远。”王元泽异常烦躁,不愿理会地问了一句:“是那个周青松说的吗?”小河湾连连摇头:“不是,因为我刚刚出门时,抬头便可以看到太阳,可我抬头却怎么也看不到江宁呀,所以一定是江宁远吧?”王元泽听得啼笑皆非,他看着幼小稚气的河湾似乎正在等待肯定,才忽然感到,自己也同样思而不通:“你提了一个连孔老夫子都无法回答的问题。”说完之后,王元泽虽然不愿自寻烦恼,却又实在难以做到不被所扰。
岁月无痕,转眼三月临近,王元泽在日复一日的诊治以后,已经大感身体渐强,重负落地又有心事更生。这一日,王元泽坐在碧波河畔的垂柳之下,手中捧书,双眼看字,可心思神想的却是日久不见的家中父母。
朝盼暮念,归心似箭之时,偏偏欢天喜地的小河湾却又如影随形地追到跟前:“元泽哥,你快跟我来,我要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双手捧书的王元泽漠然转身而一言不发。小河湾忙又绕行过来,似乎将做之事,其乐无穷:“元泽哥,我带你去爬树,我们像小鸟一样,栖在枝头上,可好玩了。”不堪其扰的王元泽真是心烦意乱:“离我远点,好玩你自己去。”王元泽的不易近人,最让小河湾感到落落若失:“元泽哥,你爹若是把你接走,就再也不能和我玩了,元泽哥,我真想天天和你一起玩,你就陪陪我吧,好不好?”王元泽厌其戏闹,更是置之不理。
生性好动的小河湾只有怅然失望地呆站一旁,她不解人之心事,又不愿扫兴而回,所以为寻乐趣,忽来一计,便打算乘其不备来个突然袭击。小河湾随后悄声静气地捧起一块大个青石,步步小心地从背后靠近,看着越发冷漠的王元泽还是埋头读书,便“咕咚”一声,猛然将青石投入湖中,只见喷腾四起的水花刹那溅了王元泽满身满脸,他手里的书籍,也已尽是水滴,思绪中断的王元泽愕然惊愣之时,就听迅速跑向不远之外的小河湾又叫又跳地俯仰大笑。
知其故意的王元泽顿时一跃而起,他满脸怒气地冲至近前,抓住河湾弱小的膀臂,不由瞪目责斥:“走,跟我见你爹去。”捉弄得逞的小河湾依然欢笑不止:“元泽哥,你生气了?我帮你擦擦吧。”怒火正盛的王元泽一把将她用力推开,随后愤然痛斥:“滚开,没娘的孩子没教养。”听到刻薄之言,河湾惊愣于弦外之音,此时笑声未落便转而大哭,从笑到哭,没有一点过渡,她此时似乎悲伤如潮,冲着王元泽抽泣嚎啕:“你不好,你骂人,你不准骂人。”隐忍数日的王元泽本就烦躁难消,不禁点指吼叫:“你就是没娘的孩子没教养,你是我见过的最惹人烦的孩子,你真是烦死人了,你走开,永远别再靠近我,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被人一语道破的亲情缺陷,使人童心伤感,小河湾泪珠连连地呜咽哭喊:“你凭什么骂人,你欺负人,我再也不和你玩了,你欺负人,你欺负人。”小河湾转身跑开,身孤影单地淹没在林间草丛,哭声才渐渐消失。
余怒未消的王元泽抖了抖淋湿的衣袖,心中毫无愧疚,想那无聊的打扰,实在惹人烦恼。当王元泽无精打采地回到清雅宁静的‘山水小宅’之时,居然大惊而喜地看见父亲王安石正在与陈景初谈笑风生,而且衣物药物已经一应俱全地准备妥当,望眼欲穿的王元泽急走几步,失声呼唤:“爹,您可来了,母亲可好?”忙又收敛热切地拜过陈景初。一向淡然处世的陈景初此时微微含笑:“元泽这孩子勤勉好学又聪颖异常,倘若抑其狂傲而去其锋芒,定会前途无量。”王安石连连点头地拱手回应:“受教受教,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王某提诗一首,略表寸心。”王安石言谈之间,已经来到书案之前。
想到高风亮节的陈景初为人刚正,且有救死扶伤的超高医术,王安石饱润笔触,稍作思索,便挥笔成诗:
吾尝奇华佗,肠胃真割剖。神膏既敷之,顷刻活残朽。
昔闻今则信,绝伎世尝有。堂堂颍川士,察脉极渊薮。
珍丸起病瘠,鲙虫随泄呕。挛足四五年,下针使之走。
一言倘不合,万金莫可诱。又复能赋诗,往往吹琼玖。
卷纸夸速成,语怪若神授。名声动京洛,踪迹晦莨莠。
相逢但长笑,遇饮辄掩口。独醒竟何如,无乃寡俗偶?
顾非避世翁,疑是壁中叟,安得斯人术,付之经国手。
一气呵成,王安石顿笔为终。陈景初不由叹为观止:“谬赞难当,谬赞难当。”王安石敬重其人品,佩服其医德,所以口出诚言挚语:“陈君景初,受之无愧,雱儿呀,快向陈公施礼拜别。”王元泽还未等躬身,便被陈景初耿直相拒:“大可不必,大夫治病去病,本份职责,莫让小小少年被庸俗之见所束缚迷惑。”王安石知其愤世厌俗,唯有由衷叮嘱:“万事珍重。”便依依惜别地辞谢而去。
直到父子二人畅快轻松地坐在江上的客船当中,王安石看着如今生龙活虎的儿子,还在感叹陈景初隐于世外雅园、脱离世俗纷扰的超然心境,却同时听到了儿子的怨切之声:“爹,我的身体早已见好,您怎么才来接我,我早就不想呆在这了,您可不知,陈大夫那个小女儿,简直比苍蝇蚊虫还要闹人,每时每刻都烦人烦得让人忍无可忍,她一天到晚就知道扰人清净,可真是一个麻烦精”王安石慈爱一笑,却又愁绪难消:“爹爹最近想的都是上奏朝廷的万字《言事书》,你的母亲对我也是一再催促。唉,今时今日置身山川,更感觉还是这美好自然,让人留恋呀。”孤舟漫游之时,临风伫立的王安石远望苍山碧水,不禁心生敬佩:“人说林中神仙,大概就是像陈景初一样的人吧。”王安石似乎大志难展,总在不知不觉之间,袭来一股挫败之感。
不以为然的王元泽看惯了山间奇景,坐在船头,显得闷闷不解:“我只是觉得陈公好像有些糊涂。”不明所以的王安石不由问其究竟:“为何这样说呢?”王元泽百思之后而惑然开口:“陈家其实并不富裕,可陈伯却一向乐善好施,但他竟又不愿抓住致富的机会!因为有一次,他家那个叫周云山的徒弟欢天喜地的带来一个丁姓富商的家仆,说要用两倍的价钱来买他采制的药材,陈伯原本答应丁家第二天就可以上门提药,可等到丁家仆人走远以后,陈伯却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今晚是个风雨之夜呀。当晚黄昏过后,果然下起了大雨,那些晒干的草药都在院中浇了个透彻淋漓,可陈伯却还在书房乐呵呵地教他女儿看书识字呢。结果天亮之后,丁家好几个家仆全都白跑了一趟,后来丁家人等就再也不来纠缠买药的事了。”王元泽说话之时,对那所谓的糊涂之举,还似乎未解深意。
心领神会的王安石随后叹然而笑:“心存邪念之人不可与之成就德义之事,此乃大智若愚之举!庸人总是自扰,难怪被人轻笑,倘若人人都能如此糊涂,大概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扰困辱之事了。”王元泽不再深思其言,而是另有所问:“爹,您上奏的那篇万字《言事书》,皇上采纳了吗?”怅惘失神的王安石此刻显得哀然痛楚且惋然痛惜:“朝廷上下连续几年都在忙着劝立太子之事,那篇‘万言书’早就石沉大海,星陨西山了。”王安石悒静无言,只是落落寞寞地观天赏水,奇景秀丽当中,真是江无语东流,人默默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