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位三十余年的皇上赵祯已经略显老态,每天清晨,面对百官朝会之时,很喜欢听到歌功颂德及四方顺和的清平之乐。谁知今日早朝,偏有一位不愿取悦圣心,不甘附会时俗的大胆谏官,名为范镇。
满朝文武刚一行罢君臣大礼,范镇便为至今无子的皇上呈来了一道请立太子、稳定朝纲的奏章,他首当其冲且一派威正,论理铮铮地当朝朗诵:“陛下置谏官者,为宗庙社稷计也,谏官而不以宗庙社稷计效忠陛下者,是不知谏官之重任也。陛下信之臣愚,任之谏官,臣不敢不以宗庙社稷之大计献于陛下乎?……真宗皇帝取宗室之子养之宫中,此天下之大虑也,tai祖皇帝舍其子而立太宗皇帝者,天下之大公也,宗庙社稷之至计也。请陛下观tai祖皇帝之大公之心,考真宗皇帝之当时之事,断以圣心,以幸天下,乃天下之人之心也。”高声亮语响彻金殿,范镇读毕以后,折合奏疏,连忙躬身又劝:“但愿陛下以宗庙为重、以社稷为要,早立皇子,早安天下人心。”文武群臣屏息静听,皆是心潮暗涌,在龙虎之君面前劝立太子,古来大忌,虽为忠臣良吏,难免招至灾患,范镇开口吞石,强嚼硬咽,百官暗揣圣意,不知是祸是福?
良久过后,只见脸色大变的皇上并未雷霆震怒,只是徐徐而言:“选立太子,为时还早,列位臣工不必为了此事过于费神,来日方长,容后再议,众卿若无它事,今日就早些退朝吧。”赵祯说完之后,刚要下旨散朝,却听百官之中的御史唐介迈步出列,高声震人:“陛下,臣有本奏。”紧皱眉头的赵祯闻言怒叹,他明知所奏何事,心中大感不快,一时怒冲霄外:“你又是为了张尧佐迁升节度使而争辩吧?张尧佐为官多年,并无过失,卿等却为何屡次强烈反对朕将其委以重任?”皇上大怒之时,百官一瞬之间全都默立不语。
稳立在下的唐介却是不惧龙威,毫不后退:“陛下,张尧佐只是依靠身为贵妃伯父而扶遥直上,多次无绩迁升,他从不谦让辞退,却总是欣然接受,此乃无功受禄,不知羞耻。”赵祯异常气恼,却无言以对,便面沉似水地询问金殿首位的富弼:“宰相以为呢?”早已回朝任职的富弼,既有资历又有功绩,成为宰相乃是众望所归。他对张尧佐一事,早就心存不满,听到皇上问起,便平心而答:“陛下,曹皇后乃是名门良将之后,母仪天下多年,从不请求皇上为曹氏族人加官进爵。如同国舅曹佾虽然厚禄却并无高官,张贵妃理应效仿曹皇后,不应做此名不正而言不顺的惹人非议之事。”听完此言,满朝无声而静闻圣意。
谁知另一宰相文彦博,则不以为然地向上奏说:“陛下,张尧佐为官多年,任劳任怨,对皇上赤诚一片。如此官员,既有真才实学,又有效忠之心,并非依靠贵妃,只有嫉贤妒能之人,才会议论纷纷。”听完此言,谏官司马光排众而出地反驳其论:“陛下,自古以来,因为外戚权势过重所导致的祸患不计其数,恶名昭著的外戚杨国忠最应引以为戒。爱之心切,给予高官并非爱屋及乌的良法妙策,只恐高处不胜寒,恳请陛下三思后行。”赵祯听后,显得满面愠怒而一腔愁苦:“张尧佐忠君爱国,朕与之封官赐赏,并无不妥。”听此皇权不公,司马光据理力争:“忠君爱国乃是人臣之责,不应请封受赏,陛下如此偏爱独宠,就好比种瓜之人爱瓜,却不顾盛夏之时的烈日当头而提水浇洒,反而会使瓜秧衰落。陛下弃忠言而不顾,违古今之明鉴,不正如烈日浇瓜的道理一样吗?”一国之君正有一腔怒气,立于殿下的司马光却平心静气地铮铮论理,全无退缩之意。
面对这位凛凛直臣,赵祯大为烦躁地向下怒吼:“节度使不过是个粗官罢了,至于如此群臣力争吗?”就听唐介铿锵有力的洪钟之言随后响彻金殿:“陛下,节度使并非粗官,当年tai祖太宗都曾做过节度使,祖宗曾经所担之职,最应注重为人品质,岂容无功小人抖胆窃之?”祖宗为先,重过泰山,使赵祯一语堵塞,再无它言,最终只好违背己意地收回成命。
此日过后,文武百官对于几位贤臣不由刮目相看,全都一至称赞范镇的胆气忠直、唐介的果敢刚烈和司马光的一腔公正,几人皆因勇猛进谏而一朝扬名!
朝廷杂事,自有百官纷争,却也有人未涉其中。心存宏愿的王安石悟然感到,在京城做官与在地方任职似乎大有不同,身在州县,管理一方,可以心随壮志地大展抱负。可京城之中,是非重重,这龙蛇混杂之处,顾忌甚多,总是一职多官,使滥竽充数者如鱼得水,真才实学者,却难施智慧。好似百里的路途,群马都很容易达到彼岸,但若奔腾千里之遥,能够纵横驰骋的宝马良驹一定少之又少。王安石心知肚明地感到,好多京署部门,包括他所任职的三司就类似百里的路程,优马劣马皆可胜任。难做优马,难随劣马,是非自知,可谓不如牛马,无奈感叹也是忧心枉然,只能任其自然而然。
除此之外,王安石还有一件揪心之事,就是自己年仅十三岁的长子王雱王元泽,虽然聪明绝顶,但却自幼体弱多病,时时恍惚无力而难以自支,让贤妻紫莲日夜哀叹已至多愁善感。夫妇二人多方求医问药,却并无明显疗效。此事已经成为紫莲的一块心病,使她无所不用其极地乱投医巫鬼神,稍见好转则心喜若狂,久治不愈则胡思乱想。愁绪缠绕的王安石两厢心担重忧,所以特意抽出时间向衙门告假,然后带着少年弱子四处寻访名医,诊求根治病害。
相传颍川有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治病救人很有德望,父子便乘车赶往颍川。一路之上,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的自然风光,让地方为官多年的王安石倍觉亲切。童心好奇的王雱也是一路饱览,甚感新鲜,他还处于时动时静的年少无常之中。
对于儿子的成长教育及后天培养,王安石一向格外注重,他的内心深怀期望,表面却总是谈笑如常:“雱儿呀,历代大智大勇的贤能之人,向来都是因为言行作为有利于当今后世而名传千古的。还有那些悖逆仁义的愚蠢之人,也都是因其言行作为损德败俗而遗留骂名的。你看,这不管是好是坏都一样警示后人,所以一定要多去领教先者的言行,多去借鉴古人的作为,我们即便不会因此大有成就,也会少留遗憾。”王安石满目怜爱地抚摸着儿子的头顶,希望他能用心悟通。
可是观光看景的王元泽却很是少年轻狂:“爹,我看您受教了这么多年,借鉴了大半辈子,也不过如此吗?我将来长大了,绝不会像你们这样庸庸而生又碌碌无为。”童心驰骋、童言放纵,古今中外,人皆有之,王安石容其畅想地含笑而问:“那你长大之后想有如何作为呀?”自幼立志的王元泽竟然吐出豪言壮语:“我要像管仲一样安达天下,要像诸葛亮一样雄才伟略,要像屈原一样高风亮节,要像曹植一样才思敏捷。”王安石不由温和而笑:“少年立大志,最怕志大才疏,你只要踏踏实实的学以至用,将来长大,一旦科考中举,等到为官以后,能够清廉公正地造福一方,爹就心满意足了。”王元泽却是毫不服气:“爹,我现在就算不再学习也一样可以大有作为,您难道不相信我的聪明才智?”他似乎带有与生俱来的轻狂之傲,想那自古无数的众生年少,终究几成几败知多少?
虽是童言无忌,却让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安石随后郑重其事地举例论理:“一个人的所谓聪明,绝对不能当做成就大器的资本,因为人人都是学多少东西才会懂多少事情。记得爹在少年之时,曾经听说,金溪县有个幼童,名叫方仲永,他家祖上世代耕田种地,一直以农为本,可方仲永却是个颇为奇异的孩子,他年仅五岁就可以做出很有文采和道理的诗篇,那时,人人都把他当成具有天赋的奇才,所以慕名称赞之人常常出钱请他做诗。仲永的父亲因此深感荣耀,为了张显其子才智,便经常带着仲永去拜见县里的一些达官显贵,他不光贪图眼前小利,更加忽视后天教育,荒废其子才学之时,竟还全然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将会导致人的才华流失呀。”王安石言谈之中含有万分可惜,所以连声叹气。
难以置信的王元泽听完以后,惊异而问:“爹,这世上真有不经过努力学习而天生成才的人吗?那方仲永后来怎么样了呢?”王安石不禁慨然哀叹:“做人啊,千万不要妄想不劳而获和一步登天,等到后来,他长到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了,再到成人以后,就更加平平无奇了。想那方仲永原本有很好的天赋才能,却因为没有及时受到教育而变得平凡普通,其家长这种见解贫乏还有求财不当,埋没了一个可造之才,实在可惜可叹,让人遗憾呀。你看啊,聪明的人都尚需努力,平常的人又岂敢懈怠呢?”王元泽深明其意却不由调皮一笑:“爹爹放心,我是不会像方仲永一样荒废学业的,再说您也从未像仲永父亲那样贪财图利呀?”一则故事的所含深意,可以使人透彻领会,这种正人视听的精神传播才最是可贵,王安石笑看爱子,暂时舒展了愁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