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年复一年,如何再见当年?岁月留给自然的是春秋变幻,留给世人的却是沧桑巨变!
江宁的七月,最是得天独厚的别景人间。在城东门和紫金山的中央地段,有一所半山园,如同桃花源,一对与世无争而布衣随闲的老夫老妇,在这几间房屋、一座庭院,生活得平静安淡。
一个艳阳晴天,如同往日,怡然自乐的花甲夫妇都在自家菜园班花弄草,一个扶秧培土,一个提桶浇苗,正在汗浸衣袖之时,就见护院看门的老家人,上前禀告:“老爷,夫人,外面有个自称‘东坡’的先生前来拜望。”听完以后,浇园的老妇放下葫芦水瓢,不禁疑惑而问:“这东坡先生是哪一位?”满手泥浆的清瘦老叟,撑地而起地揉搓泥手:“出去一看便知。”老夫老妇,相互搀扶,他们迈出篱笆栏,走过宅门院,只见眼前,站了奕奕神采的一个倜傥之人。老叟微微一愣,便指着门旁,偏向东方的一截朽木树墩:“此物可是东坡?”来者一见,树墩正被一块石头踮偏,不由灵机一动:“此乃安石不正也。”说到此处,二人都是爽朗大笑,又听老妇乘兴而言:“你们俩人,一个东坡,一个半山,好像都是林下神仙。”欢谈之时,以往冷清的院落,走进了一个远道而来的苏东坡。
一连数日,苏东坡吃的是王半山亲手栽种的田园果蔬,二人下榻的是同一床铺,而且天天遨游山水,吟诗论赋。这日,相伴同行的二人被包围在大好河山当中,看着山青水绿,苏轼回想着几起几落的灾难经历,不由慨然长叹:“新法呀新法,我在地方州县执行以后,才知确是便民之法呀,可如今的天子脚下,实在太过龙蛇混杂。想我苏东坡,正因诗文远扬名,却险被诗文误性命,当初,我在官徙湖州之时,不过上书谢表的几笔诗句,竟被班弄是非的朝中小人恶意歪曲地抓住把柄,把我贬向天涯,欲置死地,我真是领教了被小人诋毁的百般滋味啊!幸好阁下等人及时上书皇上为我说了句公道话,苏某此次可真是九死一生啊!”言谈之间,回忆惨痛经历的苏轼不禁久久眺望那越远越淡的茫茫苍山。
须发花白的王安石此时看着飞鸟入林而随之感慨:“你这错投南柯的苏东坡,实在是聪明自误之人,已经被误一时,可不能被误一世啊!”苏轼不由侃然回敬:“你这看似神仙的王半山,虽然影不出山、迹不出谷,不也是身在桃源,心系社稷吗?”听到此言,王安石唯有一笑置之:“昔日,我欲清除俗尘,填平苦海,可是今朝,我不过想要清除杂草,填饱肚皮罢了。”苏轼年近半百却率真依然:“我看啊,这杂草比俗尘还要除之不尽,肚皮呀,比苦海更要填之不满呀。王半山呀王半山,我看你无论在朝廷还是在乡野,无论做官还是为民,可真是本性难移呀。”对此耐人寻味之言,王安石显得心志坦然:“世人皆要经历是非黑白,可世道却自有风云变幻,面临成败因果,人人都需要倾诉,只是别人通常都用言语和文字来倾诉,我则是尽力用行动倾诉罢了。虽然如今已是体衰白头,那也不可甘成朽木呀。”沧浪汹涌之后,想把世事看穿,唯有心归起点。
是非黑白,最是让人深思无奈,苏轼随后转而另谈:“据说半山老哥闲来无事,正在编写一本《字说》,不妨为我拆解一下我这东坡的‘坡’字如何?”王安石开口便吐出一句戏言:“我看你这坡字啊,就是‘土之皮’。”苏轼随即调笑:“如此说来,滑就是水之骨了,那以后,我在朝野内外,使用此法给人拆字,岂不乐趣无穷。”眼看大好河山,王安石不禁出言相劝:“乐趣无穷的是立足山野,而不是居官朝廷,你不如也在这方青山绿水之地,买块良田,才能真正享此山水为邻、友月交风的田园之乐。”听得此言,苏轼不由沉闷一叹:“人总是在俗尘和净土之间徘徊不定,我如今棱角未平,还无法做到宠辱不惊呀。”面对王安石的做官也清高,为民也逍遥,苏轼却是颇为苦恼,真不知人间是非何时了?
听到其意,王安石深感惋惜:“阁下是被意气之争,误了大好前程呀。其实,凭你的才学人品,我在朝之时本应推荐你担任翰林学士。”面对不堪回首的升降沉浮,苏轼此刻将满腹苦水缓缓到出:“我给你讲个天知地知的故事。据说江西抚州,出产一种鼓,闻名海内,扬州有个财主听说之后,便想高价购买,抚州果真有人不远千里,将鼓送到扬州,可是谁知,那个财主把这面鼓敲来敲去,却怎么都敲不响,卖鼓之人唯有垂头丧气地带鼓而回,他在走过一个河面拱桥之时,气愤之余,扬手就把此鼓扔进河里,竟然发出‘咕咚’一声。卖鼓之人十分难过地说:唉,你要是早日作声,我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不复当年的二人畅所欲言之时,总是伴着豪爽大笑,其中深奥,只有彼此知道。
岁月无痕,人有聚散离分,一个多月以后,苏轼便依依惜别,踏向无边宦海。
隐于林下的王安石夫妇一如既往,日子过得无风无浪。在做官之时,王安石思索治国的道理,在为民之时,他参悟做人的道理。回想身体力行的安达天下,回想半生穿越的荣辱浮华,栖于田园且安身自然的王安石,种完了园中桑麻,便写下了倾诉衷肠的一首《梅花》:
墙解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
这位依旧不修边幅的花甲老人,面对沧浪人间的风云变幻,时而心事怀满,时而又观诗默叹:“愿这一缕暗香,能给世间,洒些芬芳。”他怡然微笑之时,似乎那警世芬芳,正使愚塞之心豁然开朗!
在这清宁净雅的乡野农园,每到晴日西垂的傍晚,总有一位慈容老妇,弯腰躬背地站在自家门前,远远瞻望之时,直到一位骑驴老叟,悠哉游哉地缓缓而回,她才舒眉露笑地转身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