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政之臣,对于国务国政只想俟机操控,革新之臣,又岂容恶念得逞。只听王安石俨然庄重地出言回应:“苟且退让,犹如纵虎作伥。自古以来,两国相交,外敌强,可以暂且示弱以金帛诱惑,外敌弱,则必须吞而兼并,如果与外敌旗鼓相当,则应金戈相见。如今,明明可以抵挡,为何还要一再退让?这和败国之耻,有何两样?熟不知,示弱太甚,正是招兵之道。”听完此言,左思右想的赵顼却是充满疑虑:“相当年,太宗皇帝英勇神武,与契丹两次兵戎相见,竟然两次惨败而回,真宗、仁宗之时,若不赐予金帛岁币,也皆是难保和平共处。这正是前车之鉴,可想而知,契丹人的勇猛,确实非同一般呀。”宋人习惯于神化太宗而魔化大辽,又将当今朝廷看成了泥砣大佛,赵顼这位一国之君,此时明确表达的这番怀忧之论,其实早在臣民心中蒂固根深。
在敌我两国皆已今非昔比之时,王安石不由瞻望大局而顾全大义地深入分析:“陛下,契丹四分五裂之国,岂有能力出兵南下,陛下不要高估敌国而恫吓自我,无缘无故而重新划地,本就是无理无道之举,我国绝不能以割地赔款来维护和平。眼前形势就如同:强盗正在自家门外,必须全力抗敌,甘心赠送家资,不但不能治愈恶贼的盗窃之心,却是自我败毁的糊涂所为啊!”赵顼听后,依旧不减忧愁:“我大宋自从攻下河湟之后,这两年还在休养生息,怎有能力抵挡如狼似虎的宿敌契丹呢?”王安石审时度势地献计护国:“陛下,我国暂时不能自乱阵脚,只需以静待敌,对于辽国的主动挑衅,其实不必顾虑,但所谓的‘边州七事’,则必须持续到底。那些短浅异论乃是作茧自闭,陛下万万不能被其迷惑麻痹啊!”王安石面对西北之敌并不畏惧,可朝廷当中的是非之臣却给人增添了无限忧虑。
对于朝臣的各抒之见,赵顼一时难以判断且左右为难,他不知如何行事才能确保国民安全,不禁苦闷一叹:“国家大事,朕须慎重决策,容朕静思几日,不如延后再议吧。”满朝上下,此时一派颓唐,当前形势,的确无法预料,凶猛契丹,着实让人胆寒,即使传说中的威名,也足以震慑中原。如何保住眼前的和平?群臣心中,全都带着瞻前顾后的千钧之重!没有何人能比朝复一朝的君下之臣更为矛盾,他们多数畏惧蚊蝇,却又奢望伏虎降龙,他们总是既想忠君爱国,又想万事祥和,更想在不劳而获之中,千古垂名!真是未进仕途,仕途如登泰山之路,一进官场,官场如入无底之海啊!
功成名就的文彦博此后突然闭门不出,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竟向皇上赵顼递上请辞的奏疏。在南宫别苑见到赵顼之时,郁愤满怀的这位古稀之臣,竟是老泪纵横:“陛下,老臣经历三朝,在朝**职将近五十年之久,虽然老臣难免糊涂倔强,但一切都是出于公心,如今却落得个屈辱投降的罪恶之名,老臣唯有求往州县,以保晚节,再为皇上尽这夕阳余晖之力了。”为之动容的赵顼连声恳劝:“老卿家不必难过,你只管留在朕的身边,不要多想,朕的心中,深知卿之为人。”看着这个须发皆白的元老之臣,赵顼的不舍之心,可谓添得忧愁阵阵。
文彦博虽然闻言感动,却更显恼恨难平:“陛下,老臣如果出知外县,许会老死他乡,但老臣倘若留在京城,怕是来日不多,就要被气得死不瞑目,陛下如果怜惜臣的这条老命,不妨准臣外任去吧。”赵顼听后,不禁心绪复杂地沉沉一叹:“唉,如此说来,朕虽不舍,也只有恩准了。”长叹之后,赵顼又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爱卿一生为国操劳,朕要加封你为太尉,就暂且出知河州去吧。”圣旨已降,似显失落的文彦博一字一颤地铿锵出言:“老臣就算身在天涯,也定要一心效忠陛下。”然后便双泪涕零地拜倒在天子脚下。自此以后,这位严重守旧的朽木老头便带着满腹是非,暂时离开了京城政坛。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吕惠卿坐在府中,不由志得意满地发出感慨:“朝廷从来没有如此清静过,这群朽木烂石终于落户他乡了,皇上耳根清静了,我这心里也就跟着清静了。”坐在一旁的吕升卿却并不轻松:“哥,这帮老家伙就算任职在外,也从没消停过,前几年,欧阳修和司马光公然抗拒新法,免役钱不出,青苗钱不散,那可是一心反对到底。文彦博被贬了这么长的时间,竟然花样百出,他和司马光在洛阳聚集了一大群反对新法的元老旧臣,把富弼、张方平、王拱辰等人,全都招到了一块,据说是效仿唐朝诗人白居易的‘九老会’,他们自称‘耆英会’,饮酒做赋之时,除了相互吹捧,就是诋毁新法。”听完之后的吕惠卿不禁拍案痛骂:“他们在朝廷全力污毁新法,到了州县又在全力破坏新法,‘洛阳耆英会’?呸,一想就是成堆破烂,朽气冲天,居然敢和白居易相比?简直就是燕雀比鸿鹄,我看这群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几天。”为官数载的吕惠卿多年以来招惹了不少是非,对于昔日对头,已经不分革新还不守旧,心中自有越积越深之仇。
裙带相连的吕升卿,自然与长兄一辱俱辱,一荣皆荣,他连忙斟茶敬劝:“哥,你生那么远的气没用,还是先顾朝廷这头吧,两年以来的大旱不雨、千里赤地,可真是劳驾了京城地方及遍布全国的这些旧党,他们又是契丹又是老天,里外上下说个没完,真是走了的不安宁,朝廷的更折腾,哪来的清静呀?哥,现在外头的风言风语可真是铺天盖地,声势浩大呀。”听到此言的吕惠卿却是坐得稳当且自有主张:“你在我耳根子底下着什么急呀,地裂了,有宰相大人去铺,天塌了,自然也有宰相大人去扛。”吕惠卿说话之间,随手还在端茶细品。
升官高攀而贬官牵连的吕升卿只能是随人乱转,他刚一听完就愁眉不展:“哥,在这紧要关头,曾布突然倒戈相向,不光攻击市易法,而且竟然说起了新法的坏话。如今是各路神仙各显其能地一齐出洞,实在来势凶猛呀,真是不知雷打不动的王安石能够熬到几时啊!”欣欣自喜的吕惠卿对于当前形势,竟然另怀其志:“几年以来,各项革新法令,已在全国次第推行,虽然阻力重重,但朝廷百姓也都是收益颇丰,哈哈,劳心劳力的王安石,早已为我大床铺下了固国基石,哥哥我安守成果,可谓受益颇多且又获利最乐呀,想必新法大功告成,定在意料之中,我等正可坐享其成,这才叫做快意人生啊!”方知其意的吕升卿越听越喜,简直忘乎所以:“哥哥,如此说来,这王安石种树您乘凉,王安石倒台您借光,哈哈,这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呀,您是推翻前浪任翱翔呀。”此时的吕惠卿竟然喜不自胜地谈笑风生:“有益无害之事,时来运转不迟,不求天乃雨,只求去安石,主宰新法,又将舍我其谁呢?”一言入耳,吕升卿真是大彻大悟,此时既有旧党推波,又有天灾相助,面对功名利禄,谁能安之若素?
隆冬过后的艳阳三月,正是春满江山之时,可今年这个旱灾横行的灼灼春日,竟让自然万物全都缺少生机。去年的颗粒无收,已经饥民遍野,今年的天有不测,更是灾患重叠。朝廷内忧连绵且外扰不断,真把大宋变成了人心涣散的水火深潭。
在这人人牵怒新法的关键时期,忧国忧民的王安石依然坚定不移,这一日,他匆匆进宫,面对赵顼,坚决奏请:“臣屡次上书,要求***评,皇上为何无动于衷?”一向同心同态的赵顼,此刻却是满面阴郁:“今天不说李评,朕另有所谈,王卿是否认识一个名叫郑侠的人?可知此人如何?”不明此意的王安石恍惚之间,猛然想起:“臣确实认识一个青年叫做郑侠,他是一个很有志向的后生。”赵顼随后口含哀痛:“卿家上前来看,这些都是他亲手所画的画。”王安石驱步近前,将御案之上的数张画卷拿在手中以后,竟然大吃一惊,只见卷上所画的皆是黎民背景离乡,百姓流离失所,真可谓:一幅《流民图》,万分民疾苦啊!
难辞其咎的赵顼,此时揪心如碎:“李评亲手将郑侠所画的《流民图》呈献于太后,看到百姓如此悲惨,太后椎心泣血,朕也寝食难安。郑侠说:去安石,天乃雨。这几乎成了文武百官,与朕见面的必谈之言。”人们的口出讹传都是如此轻松,附和之声又是如此不明,岂知一句谣言便会为人制造一条曲径!在坎坷艰巨的行法道路当中,王安石踏上一层楼而白了一寸头,如今却因天灾人祸、外乱内忧而面临举世征讨。似乎天下任何奇异古怪的不祥之事,都是由于新法的推行所造成,似乎世间所有点滴巨细的不利之事,也尽是因为变更旧制所导致。仿佛除了王安石以外的天下世人,皆可度外置之又都能愤慨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