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雅各布斯(W.W.Jacobs,1863.9.8—1943.9.1)英国小说家,生于伦敦,乃家中长子。幼时母亲去世,毕业于私立学校,后进入伯克拜克大学学习,1883年开始在邮局工作,1885年发表处女作,次年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从此连绵不断,一生丰富多产,主要以讽刺小说和恐怖小说为主,最出名的即是本篇《猴爪》,行文简练,以细节烘托见长,初发表于1902年的短篇小说集《驳船夫人》中,后多次被改编为电影和剧本,影响所及包括斯蒂芬·金的小说《宠物公墓》。
户外的夜晚又湿又冷,而拉伯纳姆别墅的小客厅却窗户紧闭,炉火烧得正旺。父子二人已对弈多时。先前,父亲欲兵行险招,哪知却将国王误入险境,进退不得;一边的白发老太太本来正向着火安静地做针织,此时也忍不住插科打诨了。
“听那风声。”怀特先生说道。他刚看出自己走错了关键一着,抢救不及,所以说些闲话,还想转移儿子的视线呢。
“我听到了。”儿子说道,却双目紧盯棋盘,一面伸出手来,“将!”
“他今晚很难来了。”他父亲说着,手却悬在棋盘上方。
“将死了!”儿子回道。
“住这么远的地方真烦人啊!”怀特先生突然嚷起来,充满怨气,“住这种偏僻地方真是糟透了,到处都是荒地和泥巴,小路像沼泽,大路像河沟。真不知道人们是怎么想的啊。我估计这条道上租房子的两家人,根本就是得过且过。”
“别担心啦,亲爱的,”他妻子过来安抚道,“没准儿下盘就赢了呢。”
怀特先生猛地抬起头,刚好瞥见那母子二人在互使眼色。他只好咽回那句话,咧嘴一笑,仿佛将内疚藏在那稀疏的白胡子里了。
“他来了!”赫伯特·怀特叫道,只听到院门砰的一声响,随后便有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老头急忙起身,满怀殷勤,去打开厅门,接着便听到他向来客问候的声音。那客人也问候了,怀特夫人只是咳嗽了两声。来客便跟着她丈夫进来了,却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面色红润,双眼炯炯有神。
“莫里斯军士长。”怀特先生向妻儿介绍道。
军士长便和他们握了手,也坐在壁炉边烤火。只见主人拿出威士忌和平底酒杯,又在火上架了一把小紫铜壶,这让他格外惬意。酒过三杯,军士长的眼睛更亮了,话也多起来。这边三人围成一圈,十分殷切地看着这位远道而来的访客。莫里斯便在椅子上挺了挺肩膀,开始讲述他的海外奇闻和英雄事迹,那些战争、瘟疫和怪人。
“过了二十一年呀,”怀特先生对他妻子和儿子点点头,说道,“他走的时候还是个货栈伙计呢,那时候又小又瘦。再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他现在看来也不坏嘛。”怀特夫人殷勤地说。
“我也想去一回印度啊,”老头叹道,“你知道,我就是想去转一转。”
“您还是待在家里好。”军士长说着直摇头。他放下空酒杯,轻叹一声,又摇了摇头。
“我就想看看那些古老的寺庙、苦行僧或杂技演员,”老头说,“莫里斯,你前几天不是说,要告诉我一件什么有关猴爪的事情吗?”
“没有,”那士兵急忙说道,“说实话,真是不值一提。”
“猴爪?”怀特夫人惊讶道。
“嗯,那东西听着确实有点怪,你要说是巫术也不妨。”军士长忙不迭地说。
三位听众不由得探过身子,想一听究竟。来客只是茫然地举着空杯放到嘴唇边。然后又放下。主人急忙为他倒满了。
“看吧,”军士长说着,伸手在衣兜里摸索,“就是一只普通的小爪子,都已经风干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东西,摊在手里。怀特夫人不禁痛苦地扭过头去,她儿子却一把拿起来,好奇地翻着看。
“这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怀特先生问道,一边从儿子手里拿过爪子,审视片刻,放在桌子上。
“一个老苦行僧给它下了咒语,”军士长说道,“他的确是个圣人,他想由此证明,人生全是命中注定的,凡是想逆天命而行的人,最后都会为此懊悔。他给这猴爪下了咒,这猴爪便有了灵性,可以满足三个人每人三个愿望。”
三人听得轻笑起来,但他的表情如此郑重,以致他们惊诧不已。
“那么,你也对此许了三个愿吗?长官。”赫伯特·怀特先生问道。
那士兵盯着他,就像一般中年人看毛头小子那种神情一样,平静地说:“是的。”他的疤痕脸突然变得苍白了。
“那三个愿都真的应验了吗?”怀特夫人问道。
“是的。”军士长答道,酒杯在他的硬牙上发出轻轻的撞击声。
“还有人许过愿吗?”老太太问道。
“嗯,第一个人也许了三个愿,”莫里斯答道,“但我不知道前两个愿望是什么,因为他许第三个时就死了。所以我得到了猴爪。”
他的声调很严肃,各人都沉默了。
“莫里斯,既然你已经许了三个愿,现在又对你没好处,那,”老头最后说,“那你干吗还留着它?”
士兵摇摇头。一字一顿说道:“爱好吧,算是。”
“要是你还可以许三个愿,”老头说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还会试一试吗?”
“我不知道,”莫里斯说道,“我不知道。”
他用食指和拇指捏着猴爪,摇了摇,猛地一下扔进了壁炉。怀特轻叫一声,急忙弯腰,从火里捡了出来。
“烧了它更好。”士兵严肃地说。
“要是你不想要了,莫里斯,”老头说道,“把它给我吧。”
“我不会的,”他的朋友固执道,“我已经扔在火里了。你又捡起来,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别怪我。你要是个聪明人,就扔回去吧。”
那老头直摇头,凑到很近看他的新玩意儿。“你怎么许愿的?”他问道。
“握在右手里,然后大声说你的愿望,”军士长说道,“可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听着像《一千零一夜》似的,”怀特夫人说道,一边起身去准备晚饭,一边嘀咕,“你真该许个愿让我长四双手呢。”
她丈夫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宝贝,三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却见军士长一脸警觉,伸手去抓住老头。
“如果你一定要许,”他厉声道,“就许个聪明点的。”
怀特先生便把猴爪放回口袋,摆好椅子,把他朋友请到桌边。吃晚饭时,三人似乎都暂时忘了那法宝的事,都聚精会神地坐着听士兵讲他在印度冒险的故事。
“要是猴爪的事和他说的其他故事一样荒唐,”客人前脚刚出门——差不多可以赶上末班车的样子——赫伯特关了门,又开始嘀咕说,“我们拿了它也没什么好处。”
“你给了他什么好处吗,老爹?”怀特夫人反问道,两眼紧盯着丈夫。
“给了点钱,”老头说道,脸上有些变色,“他不想要,我勉强塞给他。最后他还是按着我的手,扔掉了。”
“大概,”赫伯特故作惊骇地说,“哎呀,我们马上就要发财了呀,扬名立万,福贵临门。我爸爸要当个皇帝,那就再也不怕妻管严了。”
怀特夫人听得气极了,就操着枕头要打他,他便绕着桌子跑,老太太就跟着他追。
怀特先生又从兜里掏出那猴爪,疑虑地盯着它。“我还真不知道该许什么愿呢,说实话,”他说得很慢,“好像我想要的都有了。”
“恐怕只有还清了房款,你才会真的感到幸福吧,是不是?”赫伯特说道,却把手搭在他父亲肩上,“所以,你就许个愿得到两百英镑吧,刚好够那个数。”
他父亲不禁面露赧色,暗自嘲笑自己的轻信。他便举着那个法宝准备许愿,儿子却一脸严肃,向母亲使了个眼色,便坐在钢琴前,弹了几个悦耳的和弦。
“我想要两百英镑。”老头高声说道。
话音刚落,老头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打断了钢琴的美妙旋律。这边母子赶紧跑过来看。
“它动了。”他尖叫着,一脸厌恶地看着那玩意儿,此刻正掉在地上。“刚才许愿时,它竟在我手里扭动,像蛇一样。”
“噢,我没看见钱呀,”儿子说着,一边捡起猴爪,放在桌上,“我打赌我一辈子也不会看到。”
“肯定是你的幻觉吧。”妻子说道,十分担心地看着他。
他摇摇头,却说:“没关系,反正也没有啥伤害,只是着实骇了我一跳。”
他们又围在壁炉边烤火,两个男人继续填装烟斗。
外面的风更大了,楼上的房门直咚咚作响,老头不由得紧张起来。
气氛突然格外沉闷,压得三人沮丧不已。最后,老夫妻终于熬不住,起身去睡了。
“我希望你在床中间发现一个大口袋,口袋里装着现金,”赫伯特和他们道了晚安,又说,“大衣柜顶上会蹲一头怪兽,看你有没有私吞。”
他便独自坐在黑暗中,看着壁炉里的火慢慢熄灭。那火光里似乎生出许多面孔来,最后一张特别可怕,竟像是猴脸;他惊愕不已,呆呆地盯着它。那样子太逼真了,脸上竟似带着一丝不安的嘲笑。他抓起桌上的水杯,把一点剩水都倒进火里。他抓猴爪的手不禁有些颤抖。便在外衣上擦了擦手,上楼去睡觉了。
翌日早晨,冬日的阳光照常倾洒在餐桌上,赫伯特不禁嘲笑起自己的胆怯来。屋里的空气也清新如常,全不似昨晚的沉闷。那又脏又瘪的小猴爪就放在餐柜上,无人留意,似乎谁也不相信它的魔力。
“我看那些老兵都一个样,”怀特夫人说,“满口讲得都是胡话!
过两天再看吧,看这个愿灵不灵验?就算真的灵验了,两百块钱也不至于伤害你吧,老爹?”
“说不定这钱从天而降砸在你头上。”赫伯特嬉笑道。
“莫里斯说了,事情自然会发生的,”父亲说道,“说不定你还以为是巧合呢。”
“好吧,我回家之前,别想独吞这些钱,”赫伯特说着,从桌边站起来,“就怕它把你变成吝啬鬼,贪得无厌,那我们就只能把你赶出家门了。”
母亲一边笑,陪儿子走到门口,看他上了马路,才转身回到餐桌上。她很开心,丈夫虽然上了当,却也没有损失。当下只是心里合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