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萝西·利·塞耶斯(Dorothy LeighSayers,1893.6.13—1957.12.17),女侦探小说家,与阿加莎·克里斯蒂齐名。牛津大学高才生,初写侦探小说即大获赞誉。她擅长从日常生活中描摹悬疑,写人行事个性鲜明。其最着名的角色乃贵族神探温西勋爵,从1923年到1939年,连续写作十六年。本篇为后期作品,作者于日常生活中借新闻逸事,写日常推理和心理恐怖,足见其风格。
马默里先生在列车上吃早餐,车厢里香烟烟雾缭绕,越来越重,他也越吃越不是滋味。
早餐倒不是不好。棕色面包——按《晨星报》健康专家建议——富含维生素;熏肉烤得正好,松脆可口;煎蛋火候适中;现磨咖啡却是萨顿太太的手艺。萨顿太太实在是个好厨娘,手艺惊人,经常令人感动不已。
今年夏天,埃塞尔患了神经衰弱,确实不适合再去应付那些新保姆了,那些年轻姑娘总是来来去去,换个不停。真是可怜啊,她现在几乎一不顺心就痛苦不堪。
马默里先生尽力压住身体的不适感,只希望这顿折磨赶快过去。办公室经常让埃塞尔头痛,马默里只望保住自己的小命,能为埃塞尔分担一些忧虑。
他吞了一粒消化片,翻开报纸,看来也无甚大新闻。都是:下议院正在讨论政府打字员问题;威尔士王子办了一次全国鞋展,满面春风;自由党内讧升级;林肯郡投毒案仍未侦破,警方正全力寻找女疑犯;一家工厂着火,两名女子被困;一位影星历尽波折,如愿拿到第四纸离婚判决书。
他现在浑身不适,只觉得要晕车呕吐了。幸好,在吐出来之前,他已回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面色苍白,他只好勉力维持。这时,他的搭档却进来了,像阵风似的。
“早安,马默里。”布鲁克斯大声说,又直言不讳地问道:
“你很冷吗?”
“非常冷。”马默里答道,“阴冷阴冷的,实在烦人。”
“是很烦人,真烦人。”布鲁克斯道,“电热灯都开着吗?”
“没有。”马默里直言道,“实际上我感觉身体不——”
“真抱歉。”他的搭档打断了他的话,“真是非常抱歉,那些灯应该早打开的,我的灯早就打开了。我那房子春天就像一幅风景画,要知道,和城里花园比,那真是一幅画啊。住在乡下太走运了,比船舱里强吧。我觉得这样很好,是吗?上街还能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啊!你太太最近如何?”
“谢谢,她好多了。”
“那就好,真为你高兴啊。希望冬天她就能回来了,戏剧协会没她还真办不动。啊!她去年演的《爱情故事》真让人难忘啊!有她和小韦伯克在,整个剧院的钱都赚回来了,不是吗?韦伯克家的人昨天还问她呢。”
“谢谢,你说的是啊。我也希望她尽快康复来工作,但大夫说要禁止过度劳累。莫心急,这才是最要紧的,最好活得轻松点,不要总是风风火火,压力重重。”
“对,很对。烦心事见鬼去吧,我已经好多年不烦心了。看我现在身体好,精神好,哪个知道我已经五十多岁了啊。再说一句,你好像看着不太舒服。”
“有些消化不良。”马默里道,“倒不太严重。可能肝脏受了寒吧,我自己感觉。”
“差不多,”布鲁克斯见缝插针,说道,“生命怎么活?全靠肝脏了。哈哈!好吧,现在我们必须干活了,时间不等人呢。费拉比的租约在哪里?”
虽然受了寒,谈话吃力,但马默里还是乐意地接受了,和一个房产代理谈半小时合约还是可以的。
“再说一句,”他突然道,“你太太没有认识什么好厨师吧?”
“哦,是的。”马默里答道,“现在很难找到好厨师啊,我们就想找个对胃口的,只能这样了。再说,你们家的老厨师还在吗?”
“哦,上帝,当然在!”布鲁克斯心满意足地笑了,“换了老厨师,简直要大地震啊。不敢换,这对于菲利普桑家也是好的,那家里有个女儿就要嫁人了,也是不省心的丫头。我就对菲利普桑说‘记住你在做什么’。我还说‘最好找一个来历明白的人,不然你小心遭那投毒的女人害了,叫什么来着——安德鲁斯。不要急着给自己筹备葬礼啊!’他听了大笑,那却一点都不可笑。我就直接对他讲了。我实在搞不懂为啥要付钱给警察,现在都快一个月了,警方还是一筹莫展。他们只知道她在郊区逃窜躲藏,而且‘可能在找厨师工作。’当厨师啊!我很严肃地告诉你!”
“你认为她会自杀吗?”马默里问道。
“自杀,简直荒唐!”布鲁克斯粗鲁地反驳道,“你可以不信这种鬼话吗?老兄。河里发现的那件外套已经说明一切了,那种人不会自杀,也不可能自杀。”
“哪种人?”
“就是那些嗜砒霜如命的疯子。他们惜命如金,生怕伤了皮肤,狡猾如黄鼠狼。现在只能祈祷警察在她再杀人之前抓住她了,这点,我已经告诉菲利普桑了——”
“你认为是安德鲁斯太太做的吗?”
“什么,当然是她。鼻子生在脸上,铁的事实啊。她照顾自己老爹,结果那老头突然死了,留下一笔钱财给她。之后,又为一位老先生管家务,结果老汉也死了。现在又是这对夫妻——男的死了,女的病情垂危,是砒霜中毒,厨师跑了,现在你问是不是她干的?我敢跟你打一百个赌。不信把她老爹和那老汉挖出来验尸,定是砒霜中毒死的。若是这样,那些吃公粮的就不会偷懒了。经一事,长一智,你会说。”
“好吧,差不多。”马默里道。他又拿起报纸,仔细看那个失踪妇人的照片。“她看着一点也不坏。”他评论道,“而且是个能干又有爱心的女人。”
“她的嘴多难看啊。”布鲁克斯一字一顿地说。他一向有个歪理,认为看人嘴型可以知人心,“我肯定不信这种女人。”
过了半天,马默里胃部终于缓过来,又开始担心午餐了,便只吃了一些煮鱼和牛奶布丁。饭后也不急着做事。鱼和布丁倒是原滋原味,令人欣慰,这两周的疲劳和折磨也消散了。所以下班时,他总算感到轻松了,也不用再吃药片了,便买了一束青铜色菊花,愉快地坐火车回家了。下车后,他快步进了蒙·阿布里花园小路,要给埃塞尔一个惊喜。
他太太没在客厅,他略感沮丧,但依然紧抓着菊花,急切地穿过走廊,推开厨房门,却只见厨师一人在里面。他一走进来,她就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仿佛做了错事一般。
“天哪,先生。”她说,“您吓了我一大跳。我根本没听见前门开了。”
“马默里太太呢?又感到不适了吗?”
“是的,先生,有一点头疼,真是可怜的太太啊。我扶她躺下了,四点半给她端过一杯好茶。估计现在还打着盹儿呢。”
“可怜,可怜。”马默里先生道。
“她当时还在饭厅收拾呢,就突然难过起来,基本情况就是这样。”萨顿太太说道,‘太太啊,您就别操劳了。’我对她说。可是先生,您知道她的个性,然后又焦虑起来,简直受不了闲。”
“我知道。”马默里说,“那不是你的错,萨顿太太,您已经很尽心地照顾我们家了。我先上楼悄悄望她一眼,要是睡了,我就不打扰了。再问一句,我们晚餐吃什么?”
“哦,我做好了鱼肉腰子派,味道很不错。”萨顿太太道,又强调说,若是不喜欢,她可以换成南瓜派或其他的。
“哦!”马默里道,“糕点呢?嗯,我——”
“糕点也有,中看又中吃。”厨师言之凿凿,一边拉开烤炉门让马默里看,“而且都是黄油做的,先生,您说过猪油不利于消化的。”
“谢谢,谢谢。”马默里道,“我看味道一定不错。最近我一直觉得身体不舒服,猪油真不适合我。”
“是的。有的人确实沾不得猪油。”萨顿太太赞同道,“但我觉得您应该不是肝脏受寒。这种天气,是个人都会难受的。”
她忙着收拾桌子,清理了先前看的图片和报纸。
“太太可能想在房间里吃晚饭吧?”她问道。
马默里便说他去看看,轻手轻脚上了楼,却见埃塞尔全身蜷在鸭绒被里。她本身就显瘦小,现在一人睡在大双人床上,就更弱小了。他进了门,她便轻轻转过身,仰脸向他笑。
“你好,亲爱的!”马默里说。
“你好!回来了?我肯定睡着了。刚才我觉得累,头也疼,萨顿太太打发我上楼休息了。”
“你太操劳了,我的甜心。”她丈夫一边说,一边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
“是——怪我不听话。好可爱的花,哈罗德。都是给我的吗?”
“全给你的,淘气鬼。”马默里温柔地说道,“难道还有别人值得我送花吗?”
马默里太太开心极了,连连夸赞马默里。
“有你这颗心就够了,真是多情的老骨头。”马默里太太笑道,“你一边站着,我要起床了。”
“你就躺床上吧,宝贝。我让萨顿太太把饭送上来。”她丈夫道。
埃塞尔却坚持起来。马默里也坚持守着她,说若是她再不爱惜自己,就没法回戏剧协会了。所有人都望着她快来呢,韦伯克一直问她,还说如果没有她,协会就无法维持了。
“他们这样说的吗?”埃塞尔兴奋地问道,“用得着我真是太好了。那我还是躺在床上吧。老头子你告诉我,你整天都在做什么?”
“还好,不太坏。”
“肚子还有疼吗?”
“哦,有一点点。现在都过去了。老太婆你就不要担心了。”
随后两天,马默里的胃寒也没再发作了。他看了报纸上的专家建议,喝橙汁上了瘾,效果也确实不错。可到了周四晚上,病又突然发作。埃塞尔紧张不已,坚持请了大夫来。医生把了脉,看了舌头,却说情况还好,并无大碍。又问他晚饭吃了什么,才查明病因。原来是吃了猪蹄,又吃牛奶布丁,睡觉前还喝了大杯橙汁,正是他的新饮食配方作祟了。
“你的病就是这个了。”葛非思医生笑道,“橙汁是很好,猪蹄也很好。但两样却不能同吃,同吃伤肝。至于原理我不清楚。但伤肝这是无疑的。我先给你开个方子,你最好吃两天难吃的流食,而且坚决不能吃猪肉。马太太,您先别担心,他身子骨和鳟鱼一样壮实呢。您才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可不想再看您黑眼圈。您自己也知道,夜间睡眠不好会伤身。您按时服用补品了吗?服了就好。好了,别担心。他好着呢,休息一下,很快就可以下床活动了。”
医生的话果然应验,但却没立即好转。马默里按规定只吃一些流食,都是萨顿太太做的面包、牛奶和茶。埃塞尔也在床边悉心照顾,但还是难受不已。一直到周五结束才有所恢复。到周六下午,他才蹒跚下楼,显然还是“浑身难受”。但是,他还是坚持要处理布鲁克斯送来要签字的文件,而且还和埃塞尔一道清理家庭账目。埃塞尔不是很有经济头脑,所以和肉贩、烘烤师、乳品店老板、煤炭商过完账,他不禁疑虑满怀,抬起头来看埃塞尔。
“有什么不对吗,亲爱的?”
“哦,是萨顿太太的事。她已经到我们家一个月了,你知道的。”
“确实是,这么说,那你对她还很满意的,对吗,亲爱的?”
“是,非常满意——难道你不是吗?她确实是个好厨娘。人乖巧,又有爱心,十分体贴人。哪里需要她,她就在哪里。简直就和自己动手做一样,心想事成。”
“我也觉得。”马默里道。
“她来咱们家简直就是天意啊。那个可恶的简丫头,不打招呼就走了,我实在都绝望坏了。她就那样突然出现了,可能雇用她有点冒险。
因为她连一点参考材料都没有,不过这也自然,她本来一直照顾寡母,哪儿来的简历做参考呢?”
“哦,算了。”马默里说,他觉得有些不自在。本来他就不想追究这些的,毕竟他们只是找一个厨娘。更何况现在用下来情况也很好。所以,也就不用再说什么了,有一次,他故意说要写信给萨顿太太教区的牧师。埃塞尔就说牧师又不懂厨艺,能说个什么所以然,何况萨顿太太厨艺这么好。此时,马默里已算清当月的花销了。
“再说一句,亲爱的,”他说道,“你要下楼的话,最好跟萨顿太太说一声,要是我下楼前,她想看《晨星报》的话,看完后务必把报纸叠整齐了,我会为此感激不尽的。”
“你这老骨头真是小题大做啊。”他太太道。
马默里叹了口气。他当然不能说,对他而言,《晨星报》就像一位秀气又古板的处女,这对男人是很重要的,只是女人经常忽略。
到了周日,马默里终于恢复了,他好像找回了原来的自己。早上,他在床上看完了《世界新闻》,还仔细看了几则凶杀案报道。马默里向来喜欢从中找乐趣——至少能感受到其中冒险的恐怖感。但是,这些案子和那个赫尔郊县案相比,实在相去甚远。
布鲁克斯说得完全正确,警方的确将安德鲁斯的老爹和前雇主都“开棺验尸”了,而且真的查出了砒霜中毒的症状。到晚上,他下楼吃了晚饭——今天是烤牛里脊、土豆烤肉,还有可口的约克郡布丁,最后是苹果馅饼。吃了三天病号饭,现在再吃这顿肉实在开心极了。肥肉和瘦肉都煮得恰到好处,爽滑可口。他吃得不多不少,但非常惬意。埃塞尔却没什么食欲,她倒一向都不太热衷于肉食,生性爱挑食,又总担心发胖。
这天下午,天气正晴。三点时分,马默里揣摩烤牛肉已收拾好了。
只要打开灯泡,放进烤炉就行了。他正穿着一件旧园艺服,在花圃里转悠,手里拎着一袋郁金香,一把小铲。正要干活,却发现自己还穿着好裤子,便要去找一块席子铺在膝盖下。什么时候买的席子来着?他想不起了,但他记得是放在花园棚子角落里了。他便弯了腰,在花盆的暗隙间摸索。啊,正在这里了,只是中间却有一个罐子挡着。他便小心翼翼捡出来,心里嘀咕,里面肯定剩了一些除草剂。
马默里瞥了一眼标签,上面竟赫然印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和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