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佐治·米勒,他是卡尔顿旅馆的一个夜审员,生得短小精悍,声音又柔和低沉,颇像个情歌王子。当晚上班时,他正压低了声音,对着电话交换机话筒说话,眼里闪烁着怒火。“真抱歉啊,我保证下不为例,这就叫人上去。”
说罢,他摘了耳机,丢在交换机上,绕过玻璃屏风,迅速向门厅走去。此时,已是凌晨,旅馆已住了三分之二的客人,只见大厅里灯火昏暗。守夜门卫早已进行了清理,偌大的空间只摆了几样家具,地上则是豪华地毯。远处隐约传来收音机的响声,米勒下了三级矮阶梯,到了门厅,快步向发声处走去,却转了个弯,穿过一个拱门,正好看见一个汉子,这个汉子四肢舒展,极惬意地躺在一张绿沙发上,身上靠了七八个垫子,拥挤成一团。他侧身躺着,正眯眼听收音机,收音机放在两码之外。
米勒喝了一声,怒道:“你是这里的私家侦探还是私家猫?”
只见那人缓缓转过头,盯着米勒,正是史蒂夫·格雷斯。约莫二十七八,留了黑色长发,双眼深陷,唇齿含情。只是笑着,对收音机伸了一个拇指。“音色真好,宛如天使之翼,真美呀!”
“好极了!上楼去,把他弄出走廊!”
格雷斯一脸惊愕。“什么?又来?不是老早就让他们睡了吗?”他只好双脚下地,立起身来。看上去比米勒至少高一尺。
“哼,八一六的客人可没说这个。还多了两个助手,他穿着黄缎短裤,拿着长号,几人正演奏即兴爵士呢。八一六那个昆兰登记入住的混混也出来帮忙助兴。快上吧,史蒂夫,就看你的了。”
史蒂夫哂笑道:“反正莱奥帕迪也不属这里。我可以用氯仿麻醉药吗?还是只能用警棍?”
他迈开长腿,进了夜间电梯,关了门,上到八楼。电梯一停,他就进了走廊。
噪音迎面扑来,如狂风一般,竟似连墙壁也在颤抖。一帮客人穿着睡衣,怒容满面,正开了门张望。
“好啦,各位,”史蒂夫忙道,“绝对最后一次,别紧张。”
过了墙角,那音乐更狂躁了,震得人几乎要跌倒。只见一扇门敞开,灯光泄出一地。有三人贴着墙站成一排。中间那人拿了长号,正是莱奥帕迪·金。身长约六英尺,长得壮实,却仪态优雅,留了整齐的八字胡。此时两颊遍红,双眼放光,显是酒力发作了。身上穿了一条黄短裤,左裤管上绣了几个大大的名字缩写字母,其余都裸露着,只看见一身棕褐色皮肤。
另外两人也穿了睡衣,样貌一般好看,属于经常见到的那种乐队小伙子,都喝醉了,只是还没烂醉如泥。一人吹单簧管,一人吹次中音萨克斯,兀自狂躁不已。旁边还有一个金发少女,穿了高跟拖鞋,黑色睡衣上系了紫色长腰带。只顾在三人面前晃来晃去,神气活现,随着音乐摇摆。时慢时快,挥着胳膊,秀眉飞扬。或将手指用力后曲,深红指甲竟要碰到胳膊了——好一只搔首弄姿俏喜鹊!只是她声音沙哑尖厉,毫无节拍,和她的眉毛、指甲一样不搭调儿。
史蒂夫猛然顿住,手狠狠往下压了几下,喝道:“收起来!都收了!别搞了!东西收好拿走!演出结束!滚蛋——马上滚蛋!”
莱奥帕迪却放开长号,大叫道:“哎哟,是旅馆侦探,真是大排场啊!”
三个醉汉却又吹了一通,呜呜呀呀,仿佛墙壁都震动了。那女孩傻笑着,踢了一脚,正好一只拖鞋砸到史蒂夫胸前。史蒂夫抬手,抓住拖鞋,扑上去捉住她手腕!
“厉害,嗯?”他咧嘴一笑,“先拿你开刀。”
“揍他!”莱奥帕迪尖叫道,“打得他满地找牙!踹歪他脖子!”
史蒂夫一揽臂,便抱了女孩,夹住就跑,却似夹了个包裹。那女孩只是双腿乱踢。他边笑边跑,瞅见一个门里,衣橱下放了双男士翻毛皮鞋,便跑到第二扇门,冲进去,反脚踢上门,又转身反锁了。只听一个拳头捶门,也不理会,却抱着女孩往里屋走,直走到浴室门口才放开。
那女孩急忙挣脱了,靠在衣橱上喘息不已,眼里怒火腾腾,一绺湿发垂下来,正好盖了一只眼,使劲摇头,龇牙咧嘴。
“小姐,你想被踢出去,是吗?”
“去死吧!”她啐了一口,“金是我朋友,懂吗?警官,你最好别碰我。”
“你跟那帮混子一起闯江湖吗?”
她又朝他啐了一口。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这里?”
正说话,却见另一个女孩四仰八叉横躺在床上,头对着墙,黑发凌乱,盖在脸上。脸色苍白,腿上睡裤露了一道撕口。故作软瘫状,兀自呻吟不已。
史蒂夫厉声道:“噢,噢,好个撕睡衣表演啊,就躺在那儿。乖乖躺着吧,小姐!”又对两人说,“听好了,小崽子们,现在上床睡觉。
安静到天亮,不然就滚蛋!看着办吧!”
黑发女孩还在呻吟。金发女孩却骂道:“滚出去,死条子!”她将手伸到背后,砸出一个小镜子。史蒂夫急忙闪开,镜子摔在墙上,完好无损地落到地上。黑发女孩在床上翻个身,疲惫地说:“别闹了,我病了。”却闭上眼睛,眼皮抖动不已。
金发女孩扭着屁股,穿过房间,走到窗前书桌,拿起玻璃杯,倒了半杯威士忌,一咕噜喝了。史蒂夫措手不及,几步抢过去。那女孩却噎得厉害,丢了杯子,手脚酥软,倒在地上。
史蒂夫一脸阴沉,说道:“总算有东西撂倒你了吧,小姐。”
女孩蜷着身子,摇摇头,打了一个嗝儿,抬手去擦嘴,她的手指甲上都涂了深红色的指甲油。她想站起来,却脚下一滑,又侧身跌倒,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史蒂夫叹了口气,走过去关了窗户,插上插销。又把黑发女孩翻了身,手脚摆平,抽出压在她身下的被子,又在她头下塞了个枕头。然后把金发女孩也抱起来,丢在床上,替两人盖好被子。熄了顶灯,才开了门锁,出了门。又用链子上的通用钥匙,从外面锁了门。
“旅馆生意,”他轻笑道,“哼!”
现在走廊上已空了。只有八一五房间,门仍然打开,从里面露出灯光。这房间和两女孩的房间正好隔了两个门。长号轻柔、呜呜咽咽飘出来——只是已凌晨一时二十五分,还不够轻柔。
史蒂夫·格雷斯转身进了房间,用肩膀顶着门关了,走过浴室门,一直走到里屋。只有莱奥帕迪·金一人在。
这乐队指挥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撒手撒脚,手肘边摆了一只不太干净的高脚杯。只见他用长号在半空里画了个圆圈,便吹起来,灯光在号身上闪烁不定。
史蒂夫点了一支烟,吐出一团烟雾,却从烟雾里盯着莱奥帕迪,神情怪异——却是半嘲半敬。
他轻声道:“熄灯了,黄裤小子。你号吹得好听,长号也不错,只是这里用不着。我已经说过了,省省吧!赶紧收起那家伙!”
莱奥帕迪笑了一声,胡乱吹了一些音符,却如魔鬼的笑声。
“去你的!”他冷笑道,“不管何时何地,莱奥帕迪随心所欲,没人管得了他。警官,你也省省吧!”
史蒂夫耸了耸肩,挨近身去,耐着性子说道:“把你那‘火箭筒’收起来,大佬。别人想睡觉了,都抱怨不休呢。你在乐队里是大佬,在其他地方不过是个富哥儿,恶名昭彰,从这里臭到迈阿密又臭回来。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要是再吹那家伙,我保证把它缠在你脖子上。”
莱奥帕迪放下喇叭,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却不屑地眨着眼,又把长号举到嘴边,吸足气用力吹了一口,响声震耳欲聋。吹罢却又猛然起身,拿了长号便往史蒂夫头上砸。
“我他妈最烦私家侦探了,”他讥讽道,“他们就像公共厕所一样,臭气熏天。”
史蒂夫往后跳开一小步,摇摇头,斜眼一瞥,一个箭步向前,朝莱奥帕迪挥出一拳。莱奥帕迪躲闪不及,便向后滚去,他瘫在床角,坐在地板上,右手垂在打开的行李箱里。
两人僵持了一阵,史蒂夫把长号踢开了,在玻璃盘里拧熄香烟。两眼无情,嘴角却在笑,露出白牙来。
“你要找麻烦,算找对人了,我就是专门对付找麻烦的。”
莱奥帕迪笑了,却有些僵硬。只见他从行李箱抽出右手,已多了一支手枪。用拇指打开保险,稳稳举着。
“那就来点小麻烦吧。”说罢就开枪了。
房间密闭,枪声格外刺耳,正好打中衣柜镜子,玻璃碎裂,到处乱飞,有一片正刮在史蒂夫脸上,鲜血如细线般丝丝流出。
他一个俯冲,右肩撞在莱奥帕迪胸上,左手却把枪扫到床下。然后一翻身,双膝撑地,直起身来。
他厉声道:“你找错对象了,老兄。”
他又朝莱奥帕迪扑去,扯着头发把他拽起来。莱奥帕迪大叫,双拳乱舞,打了史蒂夫下巴两次。史蒂夫却毫不在意,只是哂笑,左手还揪着他的长发,转动起来,手中那脑袋也随之扭动。莱奥帕迪又挥出一拳,打中史蒂夫肩膀。史蒂夫顺势抓住他手腕,用力一拧,那乐队指挥便哀号着,跪倒了。史蒂夫又抓起他头发,拎起来,放开手腕,朝他小腹招呼三拳。打出第四拳时,却松开了头发。莱奥帕迪便瘫在地上,瑟缩着,呕吐起来。
史蒂夫走进浴室,从架上取了一条毛巾,丢给莱奥帕迪,又把行李箱扔到床上,往里面捡东西。莱奥帕迪抹了一把脸,想站起来,却左摇右晃,脸色惨白,又要呕吐,慌忙抓住衣橱稳住。
史蒂夫道:“穿上衣服吧,莱奥帕迪。你要这样出去,我也无所谓。”
莱奥帕迪却像个瞎子,扶着墙,跌跌撞撞进了浴室。
2再说米勒,他还在接待台后面安静站着,脸色苍白,惊恐万分,那八字胡却似嘴上一块污渍。只见电梯门开了,莱奥帕迪先出来,脖子上缠着一条围巾,手臂上乱搭了一条薄外套,头上歪戴一顶帽子。他脚步僵硬,有点驼背。两眼无神,脸色苍白,带着惨绿。
史蒂夫紧随其后,提了一只行李箱。守夜门卫卡尔最后提了两个行李箱,两个黑色皮革乐器盒。史蒂夫大步走到台前,冷冷地说道:“莱奥帕迪先生的账单——要有就拿出来吧,他要退房。”米勒隔了大理石接待台,瞪着他:“我想没有,史蒂夫……”
“好吧,我想也是。”
莱奥帕迪却微微地笑了一声,门卫为他打开镶铜边弹簧门。他走出去,外面正有两辆的士等着。其中一辆见了,便开到天篷下,门卫把行李塞进去。莱奥帕迪也上了车,却探头伸出车窗,低沉地说:“我替你难过,警官。我是说真的。”
史蒂夫退后一步,一脸木然。出租车沿着街道前行,转过一个街角便不见了。史蒂夫回过身,掏出一枚两毛五分的硬币,向空中一抛,又用手接住,塞在门卫手里。
“金给的,留给孙子看吧。”
他走进旅馆,也不看米勒,便踏入电梯,直上八楼。进了走廊,到了莱奥帕迪的房间,他用通用钥匙开了门,从里面反锁了。他把床拉开,从地摊上捡起那支手枪,点三二口径的,放进口袋,又在地板上搜寻弹壳,最后在废纸篓边看见了。便弯腰去捡,随意地放在口袋里,不料却被废纸篓吸引住了,伸手翻了一遍,掏出一张碎纸片,上面贴着剪报。他便拿起废纸篓,把床推向墙边,把一篓子东西全倒在床上。
都是些碎纸片和火柴棍,他挑了一些贴剪报的纸片,拿到桌边坐了。没用几分钟,便把它们拼成一块了,像拼图游戏一样。这个拼图却是用杂志上剪下的文字贴成的:
“莱奥帕迪,周四晚上,你在夏洛特夜总会登台一天,交出一万元,否则别再演出了。”
史蒂夫·格雷斯哼了一声,把碎纸片收起,装到一只旅馆信封里,塞进外衣里层的口袋,点了一支烟。“这家伙倒真有种,”他自言自语道,“我佩服他这一点,还有他演奏的长号。”
他走出来,锁了房门。此时走廊一片静寂,他凝神听了一会儿,又走向两个女孩的房间。轻轻敲了门,附耳贴在门上。只听椅子吱嘎一响,便有脚步走向房门。
“什么事?”那女孩声音镇静,清醒得很,却不是金发女孩。
“旅馆保安。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你正在和我说话啊!”
“隔了一道门可讲不来,小姐。”
“你有通用钥匙。请自便。”听见脚步声离开了。他只好开了锁,轻轻走进去,又关了门。房里光线昏暗,只有桌上一盏褶纹灯罩台灯。金发女孩兀自鼾声如雷,金发闪闪,都缠在一只手上。黑发女孩且坐在窗边椅子上,两只脚踝交叉成直角,却像个男人,只是漠然地看着史蒂夫。
他走到她身边,指着她睡裤上的长撕口,轻声道:“你没病,也没醉,这口子扯了很久了。到底耍什么花招?想敲诈金吗?”
女孩只是冷眼相看,口中吞云吐雾,一语不发。
“他已经退房了。”史蒂夫道,“所以竹杠就别想了,小姐。”他两眼如鹰,紧紧盯住她。
“噢,你们这些私家侦探真败胃口!”女孩突然气急道。她猛然起身,进了浴室,砰一声甩上门,上了锁。
史蒂夫耸耸肩,摸了摸那边金发女孩的脉搏——很迟缓,正是酒精起作用了。
“两个死混混。”他低声骂道。
四下一看,只见衣橱上放了一个紫色大手提袋,便随手拎起又放下。不由变了脸色——手提袋在玻璃面上沉沉作响,竟像装了一块铅。
急忙打开,探手去摸,手指碰到一支冷冰冰的枪。他将手提袋全部拉开,往里一看,只见一支点二五口径的小型自动手枪,还有一张白纸片。他拿起纸片,在灯下一看——却是一张房租收据,上面写了姓名和地址。他将纸片塞进口袋,合上袋子。过了一会儿,那女孩从浴室出来,见他还站在窗边。
“妈的,你还赖着干吗?”她气愤道,“一个旅馆保安,拿了通用钥匙,晚上摸进女士的房间。你知道是啥后果吗?”
史蒂夫笑道:“知道。会惹上大麻烦,甚至被枪杀了。”
女孩猛然僵了脸,把眼睛瞄着那个紫色袋子。史蒂夫盯住她,问道:“你在旧金山认识莱奥帕迪的?他来这里才混了不到两年,以前只是文·尤第哥乐队的一个蹩脚号手。”
女孩咬咬嘴唇,从他身边走过,又在窗边坐下。脸色苍白,神情僵硬,含糊地说道:“布洛瑟姆干的,躺在床上的就是布洛瑟姆。”
“知道他今晚要来这家旅馆吗?”
“关你什么事?”
“我真想不到他会来,”史蒂夫笑道,“地方倒是僻静。只是我想不出谁会来这里敲诈他。”
“去别地想吧,我要睡觉了。”
史蒂夫道:“晚安,甜心——把门锁好。”
且说前台,米勒仍然守在那里,脸色煞白,诚惶诚恐。台前却站了一个金发汉子,身形瘦削,脸庞干瘪,头发也稀疏,身上穿了一套深灰西服,衣领内系了围巾,似乎刚起床的模样。他正靠在台上,用纤细的手指轻敲大理石台面。用一双海青眼打量着史蒂夫,史蒂夫刚出了电梯,走向前台,把钥匙扔在桌上。
史蒂夫说道:“莱奥帕迪的钥匙,佐治。他房间有面镜子破了,地毯上有一摊晚餐残渣——大部分是威士忌。”他又转身看那瘦削汉子。
“彼得斯先生,你要见我?”
“出了什么事,格雷斯?”那人却压住嗓子,好像准备听人说谎。
“莱奥帕迪和两个助手住八楼,其余几人住五楼。住五楼那伙人早睡了。却有两个女混混住在莱奥帕迪旁边,隔了两个房间。她们设法搭上他,几个人就在走廊里狂欢。我只好稍微用了些强硬手段,才制服他们。”
“你脸上有血。”彼得斯冷冷地说道,“擦了吧。”
史蒂夫用手帕使劲擦着,那道细长血迹早已干巴了。他继续道:
“我把两个女孩弄回房间,那两个助手知道好歹,也藏起来了。莱奥帕迪却还吹个不停。我威胁说要把长号缠在他脖子上,他就用乐器砸我。
我打了他一拳,他便拔枪朝我射击。枪在这里。”
他从口袋里掏了枪,放在接待台上,弹壳也放在旁边。“我便捶了他一顿,把他赶出去了。”他又补充道。
彼得斯兀自用手轻敲大理石台面。“你可真是老练得很啦。”
史蒂夫瞪着他。“他朝我开枪,”他平静地重复道,“他拿了枪,就是这支,子弹是不长眼的,我可怕死。他没射中,万一射中了呢?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现在这个肚子。”
彼得斯皱了黄褐眉,客气道:“我们是按夜班职员职位付你薪水的,我们不喜欢什么旅馆侦探。但不管如何,还没有人敢不和我商量,就把客人赶走的。这事可从没有过,格雷斯先生。”
史蒂夫道:“老兄,那厮朝我开枪了。是枪,你懂吗?干这差事难道是要摊什么好处吗?”他脸色有些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