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金发男子的身旁走过,出了门厅,从拱门底下转入一间老式大客厅。客厅里陈设老旧,最显眼的是一排装有瓷器的壁柜。有七八个人聚在一起,个个都喝得面红耳赤。
一个女孩身着短裤,绿色休闲衫,她坐在地板上,和一个穿晚礼服的男人掷骰子。戴夹鼻眼镜的胖子则一本正经,对着一个玩具电话说话。他说:“长途电话——苏城——小姐,精神点吧!”
收音机正在播放《甜蜜的疯狂》。
两对男女在翩翩起舞,忘乎所以,不是撞到一起,就是碰到家具。
一位长得像阿尔·史密斯的男士则端着酒杯,独自起舞,一脸漫不经心。一个身材高挑、脸蛋儿白皙的金发女孩从他们中间穿过,朝达尔马斯走来。杯里的酒都溅了出来。她尖叫道:“亲爱的,在这里看到你真高兴!”
达尔马斯避开她,径直向一个女人走去,她刚进来不久,两手各执一瓶杜松子酒、身穿橘黄色衣服。她倚着钢琴,把酒瓶放到上面,一脸厌烦。达尔马斯走到她身旁,说要见克莱尔小姐。
那女人从钢琴上拿起一个打开了的盒子,取出一根香烟,无精打采地说:“在外面——院子里。”
达尔马斯道:“谢谢你,苏特罗太太。”
她茫然地盯着他。只见他穿过另一道拱门,走进一间黑屋,里面摆满了藤制家具。一扇门通向玻璃门廊,门廊下有台阶,连着一条林间小径。小径蜿蜒曲折,隐没于阴暗森林中。达尔马斯沿着小径,走到悬崖边缘,在那里正好可以望到好莱坞,一片灯火阑珊。悬崖边缘有一座石椅,一个女孩背对房子,坐在那里。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她缓缓转过头,站起身来。
她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纤巧玲珑。因为涂了唇膏,嘴唇微微发亮。或许由于光线太暗,她的脸轮廓模糊,一双眼睛却很明亮,神色忧郁。
达尔马斯道:“克莱尔小姐,外面有辆出租车。您开车来的吗?”
“没有,走吧。这里糟透了,我不喝金酒的。”
他们折回幽径,从房子的侧面绕过,穿过一扇格子大门,来到人行道上,再沿着篱笆,走到出租车等候处。司机靠在车上,一只脚踩在踏板边缘。见他们来了,赶紧打开车门。
达尔马斯道:“乔伊,在杂货店前停一下,买包烟。”
“好的。”
乔伊坐到方向盘后,发动引擎,车子沿着险峻、蜿蜒的山路往下驶去。柏油路面有些潮湿,轮胎驶过,吱吱作响,过了好久还在路边的店铺里回荡。
过了一会儿,达尔马斯问:“你何时离开瓦尔登的?”
女孩没有瞧他,答道:“三点左右。”
“克莱尔小姐,您说晚点可能比较好!三点,他还活着——还有人在他身边呢!”
女孩发出一阵低沉、痛苦的声音,仿佛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哭。接着,她轻声道:“我知道……他死了。”举起戴手套的双手揉擦太阳穴。
达尔马斯道:“这样吧,我们也别兜圈子了,或许你是逼不得已,可现在麻烦够多了!”
她缓慢、低沉地说:“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达尔马斯点点头,不再看她。出租车继续前行,过了一会儿,在拐弯处的杂货店前停下。司机转过头,达尔马斯盯着他,可他的话却是说给女孩听的。
“你在电话里就应该把事情说清楚。我可能惹上大麻烦了,现在无论如何已经摆不脱了。”
女孩往前倾了一下,开始往下滑。达尔马斯赶紧抓住她,拖向靠垫。她双肩颤抖,头也随之摆动,脸上苍白无色,嘴唇微张,宛如黑洞。达尔马斯抓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摸摸她的脉搏,急促地说:“乔伊,快去卡利那里,别买烟了……这位小姐多喝了一杯,赶快!”
乔伊用力一踩油门,疾驰而去。
卡利是一家小型俱乐部。两边是运动器材店和流动图书馆,中间有条通道,卡利正好位于通道尽头。那儿有扇铁门,看门人很懒散,根本不管进出的人。
达尔马斯和女孩拣了一个小隔间坐下,隔间用绿布帘子围着,摆了桌子和硬背靠椅。隔板很高,隔出了许多小隔间。房间对面有个长吧台,吧台最里面放了一台自动电唱机。有时候俱乐部里太安静了,酒保便会在唱片机里塞一个硬币。
侍者在桌上放下两小杯白兰地,米安·克莱尔端了自己的那杯,一口喝了。两双抑郁的眼睛才有了些神采,她脱下右手的黑白长手套,手指来回移动,两眼瞪着桌子,一下都不眨。过了一会儿,侍者又端来两份高脚杯白兰地。
待他走了,克莱尔低着头,细声道:“他有许多女人,我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他自然很有绅士派头。可不管你信不信,他的确没有替我付房租。”
达尔马斯点点头,也不答话。女孩依旧盯着桌子,继续道:“他是个多面人。清醒时老是铁青脸;心情好时恶劣至极;正经的时候倒是个不错的家伙,算是好莱坞最好的艳情片导演了。说起拍艳情片,论精彩程度,随便三个人加起来都比不过他。”
达尔马斯漠然道:“他快要过气了,艳情片也是日落西山。这些他全知道。”
女孩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睑,啜了一口白兰地。然后伸手到休闲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条小手帕,擦了擦嘴唇。
隔板另一边,几人正高声喧哗,不亦乐乎。
米安·克莱尔道:“我们在阳台上吃的午餐。瓦尔登醉了,还是喝个不停,只想醉生梦死。他有心事,那件事搞得他焦头烂额。”
达尔马斯微微笑了笑。“或许他在忧心有人勒索他两万块钱的事——这事你知道吗?”
“可能是吧!瓦尔登手头有点儿紧。”
“他喝酒花了很多钱,”达尔马斯冷冷道,“还有那条游艇。他喜欢坐着游艇在边界上下到处乱转。”
女孩猛地抬起头,眼里突然闪过一丝亮光,显得痛苦不堪。她缓缓道:“他所有的酒都是在恩森那达买的,然后自己带过来。因为购买量太大,所以小心得很。”
达尔马斯点点头,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喝完酒,他往嘴里塞了一根香烟。他摸摸口袋,想找盒火柴。桌上的烟灰缸干干净净的。
“克莱尔小姐,你继续说。”
“我们回到公寓,他拿出两瓶没开封的酒,说要喝个一醉方休,然后我们吵了一架,我实在忍受不了,就走了。可我一到家,又开始担心他。我给他打电话,没人接。后来我又回去,用我的钥匙开了门,那时,他已经死在椅子上了。”
过了一会儿,达尔马斯问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她合拢双手,轻声道:“我害怕极了……有些事情……不对劲。”
达尔马斯把头靠在隔板上,眼睛半闭,紧紧盯着她。
“这个很多人都知道,”她说道,“我都不好意思再提,瓦尔登是左撇子……我当然知道,不是吗?”
“很多人应该知道,但有的人可能疏忽了这一点。”达尔马斯轻轻地说。
他盯着克莱尔的空手套,此刻她正用手绞来绞去。
“瓦尔登是左撇子,”他缓缓道,“那么他就不是自杀的,因为枪在他右手上。也没有挣扎的迹象。太阳穴上的弹孔有火药烧焦的模样,看来子弹是正对着太阳穴射进去的。也就是说,杀他的人可以在他那里随便进出,是他身边的人,不然就是趁他烂醉如泥时下的手。如此看来,杀他的人一定有钥匙。”
克莱尔一下把手套推开,两手握着拳头紧紧的。“不用再说了。”
她冷冷道,“我就知道警察会认定我是凶手。可是我没有,我很爱那个可怜虫。”
达尔马斯面无表情,继续道:“克莱尔小姐,你是有嫌疑。他们也会这么想,不是吗?他们还会认为你很聪明。事发后,后续工作做得不错。”
“那不叫聪明,”她无奈地说,“自作聪明而已。”
“自作聪明的人会杀人?”达尔马斯冷笑起来,“好吧。”他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粗硬的头发,“不,我们不会把罪行归到你头上,或许警察不知道他是左撇子……除非有人逮着机会发现。”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双手放在桌沿上,似乎准备起身,却又眯着眼睛,若有所思,看着她的脸。
“城里有个人可能帮得上忙,是个警察,这个老家伙根本不管自己的名声。也许你可以和我一起见见他,让他听听你的故事。他可能会把案子拖延几个小时,整理线索。”
他用目光询问她的意见。她戴上手套,轻声道:“走吧!”
再说梅利维尔旅馆,电梯门关了,只见一个大汉放下举在面前的报纸,打个哈欠,慢吞吞地从角落的椅子上站起来,懒洋洋地穿过大厅,来到一排电话隔间。他挤进最里面那一个,朝缺口丢进一枚硬币,一边念着号码,一边用粗大的食指拨电话。
等了一会儿,他凑近话筒道:“我是丹尼,在梅利维尔。我们的人刚才进来了。可我出门后怎么也找不到他,所以在这里等他回来。”
他的嗓音低沉,有些含混不清。听完电话另一端的回音,他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便挂断了。出了隔间后,又朝电梯走去,顺手把烟蒂丢进装满白沙的彩釉瓷罐。
他走进电梯,说了声“十楼”,一边摘下帽子,因为汗水多,一头黑发竟粘连的湿嗒嗒的。他的脸又宽又平,眼睛很小。身上衣服虽没熨过,但并不显得寒酸,他是为“月食电影公司”工作的侦探。
他在十楼出了电梯,沿着阴暗的走廊,一直往前走,拐过一个弯,然后敲门。门后响起脚步声,门开了,开门的人是达尔马斯。
那大汉走进去,帽子随意往床上一扔,自顾自地走到窗边,坐在安乐椅上。
他开口道:“嗨,小子,听说你需要帮忙。”
达尔马斯看了他一会儿,却不说话,只是紧锁眉头。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或许吧——是跟踪的事。原想找柯林斯做的,可想想你,又太容易暴露目标。”
他转过身,走进浴室,出来时手上端了两个玻璃杯。他在五斗柜上调了两杯酒,递给那大汉一杯。那大汉喝完酒,咂咂嘴,把杯子放在窗台上,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支又短又粗的雪茄。
“柯林斯不在。”他说,“大人物怕是见我闲得发慌,才给我派了这份差事。跑腿的吧?”
“不知道。可能不是。”达尔马斯冷冷地说。
“要是开车跟踪,我倒还行,我把小车开来了。”
达尔马斯拿起杯子坐在床边,微微一笑,盯着大个子。只见大个子咬掉雪茄头,先是一口吐掉,又弯腰捡起,看了看,扔出窗外。
“多好的夜晚。这个季节还这么暖和。”他说道。
达尔马斯慢悠悠地问他:“丹尼,你对德里克·瓦尔登了解多少?”
丹尼看着窗外,夜色有些朦胧。附近一片建筑挡着,霓虹灯光闪闪烁烁,映在夜空里,仿佛燃烧的火焰一般。
他说:“我不知道你所谓的‘了解’是什么意思。我只是经常见他,知道他是电影界大亨。”
“嗯,我若说他死了,你不会震惊吧?”达尔马斯镇静地说道。
丹尼慢慢转过身,一张大嘴咬得雪茄上下乱跳,只是没点燃。不过,他两眼闪光,仿佛来了兴趣。
达尔马斯继续说:“这件事有些蹊跷。一帮勒索犯盯上他,丹尼。
看上去似乎是他们杀了瓦尔登。他死了,头上有个洞,手上拿着一把枪,这是今天下午的事。”
丹尼的小眼睛又睁大了一些。达尔马斯抿了口酒,把杯子放在腿上。
“他女友第一个发现的。她有基马诺克公寓房间的钥匙。今天日本男佣没上班,还好没上班,这对我们有好处。他女友害怕,还没声张过这件事。她一出来,就打电话给我,我就过去了,我也没告诉其他人。”
那大汉慢吞吞地说道:“老天,警察肯定会把你扯进去,赖到你头上的,兄弟,看你怎么脱身。”
达尔马斯瞪了他一眼,把头扭开,目光落在墙头一幅画上,冷冷道:“这事我管定了——你得帮我。我们这番可有的忙了,要知道,这背后还有双该死的大眼睛盯着呢,他们可是财大气粗,我看这里面一定猫腻不少。”
“你怎么知道?”丹尼黑着脸问,看来很不高兴。
“丹尼,那女孩认为瓦尔登不是自杀的,我也这么认为。现在我手上有点线索,不过我们行动得麻利点。警察一旦发现这些线索,就没我们的份儿了。我倒不指望马上查出真相,但也说不定很快就破案了。”
丹尼道:“嗯,别说那么玄虚,我跟不上。”
他擦燃火柴,点烟的手微抖了一下。
达尔马斯道:“他们可没那么聪明,甚至有点蠢。他们故意磨掉了枪的编码,但我把枪拆了,发现里面的号码还在。我去警局那边查了,它属于特别许可号码。”
“你去查,他们就告诉你了?”丹尼道,“等他们发现瓦尔登死了,追查出枪的事,你觉得他们会很高兴你抢在他们前面?”说罢,喉咙里咕哝作响。
“别紧张,老兄。帮忙的人是个稳妥的朋友,这个我一点也不担心。”
“你不担心才怪呢!瓦尔登拿一支磨掉号码的枪干什么?那可是滔天大罪。”
达尔马斯喝完酒,把空酒杯放到五斗柜上,拿出一瓶威士忌。丹尼摇摇头,一脸厌恶。
“那把枪要是他的,可能他本人都不知道。丹尼,也许那根本不是他的枪。如果是哪个杀手的,那这个杀手一定很业余,职业杀手不会用那种武器。”
那大汉缓缓说道:“好吧,你查到那支枪是什么情况?”
达尔马斯又在床边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取出一根点燃,探着身子,把火柴丢出窗外。“这个编号的持枪许可证是一年前发的,枪主是《新闻纪事》的一位记者,名叫达特·柏万德的。这个柏万德四月份在拱廊车站被杀,他当时正准备出城,但没能出得去。这个案子一直没破,不过他们怀疑这个柏万德和一些案子有关。例如发生在齐区的林格凶杀案,他大概是想勒索某个大人物,结果反被那大人物将了一军,送了性命。”
那大汉深吸了一口气,任由雪茄熄灭。达尔马斯一脸严肃,看着他,一边说道:
“这些事原本都登在《新闻纪事》上,我是从威斯特福斯那里问的。他是我的朋友,他还告诉我,这支枪后来归还到柏万德妻子的手上。如今她还住在原来的地方——肯莫尔北面。我们可以去找她,说不定能查到枪的下落……当然,丹尼,她可能也和不法分子有瓜葛。若真是如此,她肯定不会说实情。究竟如何,我去找她谈话,看她的反应,就清楚什么情况了,明白吗?”
丹尼又擦燃一根火柴,凑到雪茄尾端,粗声粗气道:“你要我做什么?难道是你和她谈完枪的事,让我跟踪她?”
“没错。”
那大汉站起来,装作打哈欠的样子,嘟囔道:“行,可你为何要隐瞒瓦尔登的死讯?干吗不让警察处理这事?我们这么做只会得罪他们。”
达尔马斯一字一顿道:“非冒这个险不可。我不知道那些勒索犯抓了瓦尔登什么把柄;可一旦此事暴露,上了全国各大报纸头版头条,电影公司必定损失惨重。”
丹尼笑道:“你以为瓦尔登是瓦伦蒂诺啊。得了吧,他不过是个小导演罢了。他若犯了事,电影公司大笔一钩,只消把他的名字从那些未发行的片子上去掉即可。”
“他们跟你想的可不一样,”达尔马斯道,“可能他们还没找你谈过吧。”
丹尼有些没好气,大声嚷道:“行了!要是我,就叫那个女孩出面顶替算了。警方缺的是倒霉鬼。”
他绕到床边,拿起帽子,一把扣在头上。
“好极了,”他没好气道,“我们最好在官家知道瓦尔登死讯之前搞清真相,”他挥了挥手,沮丧地笑了笑,“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
达尔马斯把威士忌酒瓶放回五斗柜抽屉,戴上帽子,打开门,等丹尼走出去,才熄了灯。
此时正是八时五十分。
且说达尔马斯径直去了肯莫尔,找到那个地方,一个金发女人开了门:个子高挑,眼珠偏绿,眯缝着眼,直愣愣看着达尔马斯。达尔马斯不慌不忙,从她身边过去。她用胳膊肘一顶,把门死死关上了。
达尔马斯道:“柏万德太太,我是私家侦探,我来这里想打听一些事情。”
那金发女人道:“我叫达尔顿,海伦·达尔顿。别提柏万德了。”
达尔马斯笑道:“不好意思,我早该想到您不喜欢这个称呼的。”
金发女人耸耸肩,从门边走开,轻轻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扶手有香烟烧过的痕迹。这是一间带家具出租的公寓卧室,到处摆着从百货公司买来的小饰品,两盏落地灯都开着。地板上有几个镶花边靠垫,灯座旁躺了一个法国洋娃娃。壁炉里火苗正旺,上方摆了一排低俗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