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格森让我们进了一间很宽敞的中央大厅。只见一座旧式铁皮大壁炉上刻有“一六七零年”字样,炉火烧得正旺,用的都是好木柴。我环顾四周,心里暗忖,这老宅果然是古今合璧,地域大杂烩啊。那半边镶木墙,似乎出自十七世纪农场主之手;墙体下部挂了一排现代水彩画,好生雅致;上面却挂了一排南美器皿和武器,定是那位秘鲁太太的嫁妆无疑了。福尔摩斯站起身,仔细研究那些东西。他一向是个敏感好奇的人,看完后,他沉思半晌,又坐下了,却突然喊道:“嘿!你看!”
却是一只狮子狗儿,原本在屋角竹筐里卧着,不知何时起来了,慢慢爬向主人脚边,显然十分吃力。一爬到了,就拖拉着后腿,尾巴拖在地上,抬着上身去舔主人的手。
“怎么回事?福先生?”
“这狗有什么毛病吗?”
“哦,兽医也没说清楚,只说是一种麻痹,有可能是脑脊髓膜炎。
用了药,现在正在消退,眼见快好了——是不是,我的小卡洛?”
那狗轻摇一下尾巴,似乎表示赞同。但眼神却十分悲戚,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仿佛知道我们在说它的病。
“这病是突然得的吗?”
“一夜之间。”
“多久的事?”
“可能四个月了吧。”
“奇怪呀,不过很有启发。”
“你认为这病有何问题吗,福先生?”
“好像应了我一种假设。”
“什么?你到底在讲什么?此事实在生死攸关,就请先生不要再打谜语了!我妻子可能是杀人犯,我儿子时刻危险!福先生,请不要再开玩笑,实在恐怖,不敢耽搁了。”
那大个中卫,竟全身颤抖起来。福尔摩斯便把手搭在他胳膊上,安慰道:“不论结果如何,对你恐怕都是痛苦。事到如今,我只好尽力而为。但现在我却不敢妄下断论,我保证,离开之前我一定尽力答复你。”
“但愿如此!请二位见谅,我想上楼看看我妻子情况如何,失陪了。”说罢便上去了。福尔摩斯又去研究墙上的异域挂件。过了几分钟,只见主人家回来,一脸阴郁,显是没有进展,后面却跟了一个侍女,细高个儿,脸色浅黄。
“多罗丽丝,茶点已备好了,”弗格森吩咐道,“你去照顾太太用饭吧。”
“她病很重,”侍女大声道,两眼怒视主人,“她不要吃。她病很重。她要医生。没有医生来,我实在害怕和她久待了。”弗格森便疑惑地看着我。
我应道:“如有需要,愿尽绵薄。”
“你家女主人愿意见华生医生吗?
“我带他去,顾不得她同意了,她需要医生。”
“我马上同你去。”
那侍女激动不已,竟微微颤栗了。我便随她上了楼梯,走进一条老旧走廊。尽头有一座十分厚实的铁箍门。我心里暗想,弗格森要想硬闯进他妻子房间可不容易啊。侍女从口袋里掏了钥匙,只听橡木门板吱呀一声,开了。我先进去,她立即跟上,随手栓了门。
只见床上躺了一个妇人,呼吸不匀,双颊绯红,显然是发高烧。她神智半醒,见我进来,立即抬起眼睛,惊恐地瞪着我。——眼睛真是十分柔美。见是生人,反而松了一口气,倒头躺下。我上去安慰两句,她便安静睡着,让我把脉和量体温。脉搏很快,体温也高,但临床现象是神经性的,却不是感染热病。
“她这样天天躺着。我真怕她死了。”侍女在一旁道。
女主人却把脸转向我,一张俊脸烧得通红。
“我丈夫在哪里?”
“在楼下,他想见你。”
“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叫了一阵,又晕晕乎乎了。
“恶毒啊,恶毒啊!我要怎么对付这个魔鬼呀!”
“我可以做点什么帮你吗?”
“不。外人帮不了。完了。全完了。我无论怎么办,都完了。”
那妇人胡言乱语一阵。我实在看不明白,诚实如弗格森,怎么会是魔鬼或恶人呢?
“弗格森太太,”我说道,“你丈夫爱你很深,他对此事非常痛苦。”
她又把那双明眸转向我。说道:“他是爱我,不错。难道我不爱他吗?我现在就算死了,也不愿再伤他心了。我这么爱他,他心里竟那样想我——说我。”
“他也痛苦至极。他只是不理解。”
“他是无法理解,但应该信任我。”
“你不愿再见他一面吗?”
“不,不,我不想再听他说话,不想再看他脸色了。我不要见他。
请你走吧,你帮不了我。请转告他一句,我要我的孩子。我有权利要我自己的孩子。这是我唯一可说的了。”转面朝墙,不肯再说了。
我回到楼下,弗格森和福尔摩斯还坐在壁炉边。弗格森听我说了见面情景,仍是一脸忧郁,喃喃道:“我怎么能把孩子交给她?我怎知她不会再对孩子做恶事,我怎么能忘了她那满嘴鲜血的模样?”他打了个冷战,“有保姆照看,孩子是安全的,必须要保姆看着。”
正说间,却见一个俏丫头端了茶点进来,衣服模样十分时髦。她后面还跟了一个少年,长得也很讨喜,肤色白皙,头发浅黄,一双蓝眼双目含情。他见了父亲,十分欣喜若狂,冲过去抱住脖子便吻,竟如女孩一样热切。
“爸爸,”他叫道,“我不知你早回来了,要不我早在这里等你了。我好想你!”
弗格森略显羞赧,只轻轻拉开儿子的手。一面轻抚他的头发,一面说道:“好儿子,我早回来是因为福先生和华先生肯赏光呢!”
“啊,那是名侦探福尔摩斯先生吗?”
“是的。”
那少年打量我们一番,眼神伶俐,却不甚友好。
“弗格森先生,不知你家小公子现在何处?”福尔摩斯也不管他,径直问道,“我们能不能看看他?”
“叫梅森太太把孩子抱来。”弗格森叫道。那少年应声走了,却步履蹒跚,动作怪异。照医学上看,似乎是患了脊椎软骨症。不大工夫便回来了,后面跟了一个瘦高个儿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孩,也生得容貌秀美,黑眼金发,却是极妙的撒克逊和拉丁混血。弗格森显然疼爱至极,一见面就抱到怀里,爱抚不住。
“真不明白为何有人忍心伤害他。”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低头看小孩的脖子,白嫩皮肤上赫然竟有道红斑痕。
我无意间看了福尔摩斯一眼,只见他神情专注,脸色如牙雕一般静寂。他看了两父子一眼,却迅速移向别处。我顺眼看去,却见窗外一片湿淋淋的园子。但百叶窗半闭着,实际一无所见。他只是直愣愣地盯着窗户而已,然后微微一笑,又回头看那婴孩。婴儿脖子上的确有一块小伤痕。福尔摩斯俯身仔细看了伤口,却伸手握了握小孩乱舞的拳头,说道:“再见,小乖乖。你的人生开头真是奇异啊。保姆,我和你说句话。”两人便走到一边,认真谈了几分钟。我只听见最后一句:“不必顾虑,马上就水落石出了。”保姆却木无表情,也不说话,抱着孩子径直走了。
福尔摩斯转来问道:“梅森太太平时是什么样的人?”
“表面上难让人亲近,心地却是十分善良,而且极疼爱这个孩子。”
“杰克,你喜欢保姆吗?”福尔摩斯突然对大儿子说。那少年一脸阴沉,竟摇了摇头。
“杰克这孩子实在太爱憎分明了,”弗格森用手搂着他,说道,“幸亏我还讨他喜欢。”
杰克哼哼一声,却把头扎到父亲怀里。弗格森只好轻轻拉开了,笑着说:“去玩吧,乖儿子。”双眼一直看着,爱惜溢于言表。一直看他出去了,才转头和福尔摩斯说道,“福先生,真是让你白跑了一趟。除了聊表同情,你还能做什么呢。你一定以为这案件复杂敏感至极,没有头绪吧。”
“确实敏感,”福尔摩斯哂了一下,答道,“我倒还未觉得有多复杂。只是推理而已,原先的假设一步步经过观察证实了,推断成了事实,现在可说已经真相大白。其实,离开贝克街时,我心里已有结论了,剩下的事情不过是观察和证实罢了。”
弗格森不禁以手抚额,皱了眉头,竟然急得嗓子都哑了,说道:
“福先生,看在上天垂怜,你就直说吧。若你早看出真相了,就请不要让我挂虑了。我究竟造了什么孽债?我该怎么办?无论你是怎么推理和观察证实的,只求说出真相。”
“这个自然,我马上就会说,但请你允许我以自己的方式处理吧。”又转头问我,“华生,不知女主人身体如何,能否会见我们?”
“病情很重,但神志清醒。”
“那好。正要她在场才能澄清事实。我们上楼去见她吧。”
“但她不肯见我。”弗格森大声道。
“她会的,”福尔摩斯说道,匆匆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我,说道,“华生。至少你能进去,就请把这个字条转交于她吧。”
我便上了楼,有多罗丽丝来开门,满脸警惕之色。我把条子递了。
不过一分钟,只听见屋里一声惊呼,竟是欣喜之声。多罗丽丝已探头出来,说道:“她愿意见他们了,她愿意听。”
我叫了弗格森和福尔摩斯上楼。一进门,弗格森就向床头抢了两步。他妻子却半坐着,用手止住他。他颓然坐在一张沙发椅里。福尔摩斯鞠了一躬,也坐在他身边。女主人杏眼圆睁,只是惊异地望着福尔摩斯。
“我想这里暂时不用多罗丽丝了吧,”福尔摩斯说道,“噢,好的,太太,若你愿意她留下,我也不便反对。好,弗格森先生,我本来事务繁忙,所以办事讲究简明扼要。长痛不如短痛,我就直截了当了。先说好事,让你放心,你妻子实在贤良温柔,十分爱您,您确实冤枉她了。”
弗格森禁不住一声欢呼,挺直了腰。说道:
“福先生,若果真证实如此,我一生感激不尽。”
“当然要证实,只是我还有一件坏事要说,恐怕你又会伤心。”
“只要你还我妻子清白,余下事情我都不在乎。除了她,世间一切都不重要了。”
“其实整个推理过程我在家里已想好了,现在就告诉你。所谓吸血鬼实在是无稽之谈。英国犯罪史上还未闻有这样的事呢,但是,你也确实看见你太太从婴儿床边站起来,满嘴鲜血。”
“我看见了。”
“但你却没想过,吸吮伤口除了吸血之外还另有用处吗?在本国历史上,可有一位女王陛下,用嘴吮吸伤口毒液救人的故事呢。”
“毒!”
“一个南美家族。我看到大厅墙上的挂件之前,已有所感觉了。也有可能是别的毒。但我首先想到的是南美毒箭。我见那张弓旁边有一个空箭匣,毫不诧异,我早知如此。那婴孩中了这马钱子毒箭,若不吸出毒液,恐怕立即就会致命。
“再说那条狗。若有人存心要用毒药,肯定要先试试厉害。原本我倒未曾想会看见这只狗,但一见之下,便全明白了。那狗所谓的麻痹症,正是中了毒药所致。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你妻子正是因为担心这种伤害。所以,她发现了真相,救了婴儿性命,却反而不敢告诉你真相。她深知你对大儿子爱惜如命,实在怕伤了你的心啊。”
“原来是杰克?”
“刚才在大厅,你爱抚你的小儿子,我就一边观察杰克。我只装作看窗户,实际那百叶窗玻璃上正映着他的脸,脸上充满嫉妒和怨恨,十分罕见。”
“我的杰克!”弗格森尖叫道。
“事实如此,弗格森先生。实在令人痛惜。要知道,令公子对你深爱得很,对他死去的母亲也是。只是这爱竟至于病态,反而变成对异母兄弟的憎恨了,这就是他的动机。因为那个婴儿的健美正好映衬了他的残疾和缺陷。”
“天啊!这不可能!”
“太太,我说得对吗?”
那妇人头埋在枕头里,正在哭泣,便抬起头来,眼睁睁地望着她丈夫。说道:
“当时我怎么启齿呢,鲍勃?我真不想你受到伤害。所以干脆忍住不说,等别人来告诉你。这位先生方才写条子来,说他知道一切,我心中高兴,以为有天神相助了。”
“不如让小杰克远航一年,见见世面,倒是有益健康。这是我的建议。”福尔摩斯说道,站起身,“只有一件事还不明白。弗太太,我们可以理解你为何打杰克,母亲的忍耐总不能无限度的,但是这两天你怎么敢轻易离开婴儿呢?”
“我同梅森太太都说实话了,她全明白。”
“果然,我猜也是如此。”
这时,弗格森已站到床前,伸出颤抖的双手,泣不成声了。
“华生,我看我们也该下场了,”福尔摩斯附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我们扶着多罗丽丝下去吧,你搀那只手,我搀这只。好了。”三人出去,关了门,他又说道:“剩下的事情由他们自己料理吧。”
至此,关于本案,我只有一句话补充了。以下便是福尔摩斯给本篇开头的来信所作之回信,全文如下:
贝克街一月廿一日
关于吸血鬼事
敬启者:
接十九日来函,对贵店顾客——敏兴大街,弗格森—缪黑德茶叶代理商罗伯特·弗格森所提之案件,我已做调查,结果圆满。既承贵店介绍,特此致谢。
谢洛克·福尔摩斯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