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的北京教育行政机构,继续追随中央,执行教育部的教育方针。1912年,民国政府教育部公布“教育宗旨”,以“注重道德教育,以实利教育、军国民教育辅之,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为要点。这基本上反映了首任教育部长蔡元培的道德教育观念。蔡元培曾在1912年发表《对于新教育之意见》一文,表达了民国初年教育目的和主要精神,他认为:“教育有二大别。日隶属于政治者,日超轶乎政治者。专制时代(兼立宪而含专制性质者言之),教育家循政府之方针以标准教育,常为纯粹之隶属政治者。共和时代,教育家得立于人民之地位以定标准,乃得超轶政治之教育。”他主张废除清政府制定的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的教育宗旨,因为“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仰自由相违”。教育应以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美感教育五项为教育的目的。他认为,“五者以公民道德为中坚,盖世界观及美育皆所以完成道德,而军国民教育及实利主义,则必以道德为根本”,“何谓公民道德?日法兰西之革命也,所标榜者,日自由、平等、博爱。道德之要旨,尽于是矣”。他把西方近代资产阶级自由、平等、博爱的道德观念,分别比做中国古代儒家所提倡的义、恕、仁。毋庸讳言,这种比附是牵强的,然而,他这样做,又是有其深刻用意的。他主张广泛吸收国外文化,同时,他又强调,吸收国外文化时“必择其可以消化者而吸收之”,并且“必须以我食而化之,而毋为彼此所同化”。蔡元培的这一“五育说”对民国时期的教育有很大的影响,实际上起着导向的作用。1915年,袁世凯颁定“爱国、尚武、崇实、法孔孟、重自治、戒贪争、戒躁进”的“教育要旨”。他在解释“爱国”和“戒贪争”之义时,也大谈“爱国”和“责任心”等国民公德问题的重要性。如他指出:“国借人而成立,人借国而保护,未有国能无人而强,人能离国而立者”,鼓吹“故当今日时局,惟以万众一心,全体一致,激发天良,真诚爱国,为第一义”。在解释“戒贪争”时,他又提出竞争是国家进化的必由之路,但无责任之竞争,反而会使国家陷入退化状态。国家进化退化,全在国民竞争时有无责任心。所以,他要求从“国民责任心”出发而竞争,“自今以后,深愿我政界、学界、军界、农、工、商界以及女界诸国民,须为利己利人利社会国家计,其各尽心责任,切戒贪争。”由上可知,近代三个性质迥异的教育宗旨的演变,反映了清末民初各届政府对“爱国”和“尚公”等国民公德问题的日益关注。
二、从“修身”到“公民”:德育课程的现代转型
在洋务学堂中,课程和教科书开始了近代化进程。然而,限于其办学目的和性质,其课程基本上是西方的工程制造之学和一些自然科学知识,同时不同程度地设有读经、经义、经史等科目,作为德育的主要内容。清朝末年,清政府颁布近代中国第一个学制章程——《钦定学堂章程》,在这一系列学堂章程中,清政府首次将”修身“、”读经“正式纳入《小学堂章程》和《中学堂章程》中小学堂正式的课程。此后,清政府在1904年起正式实施的《奏定学堂章程》中,进一步明确了中小学堂设立“修身”课的内涵、学时、教法等内容,并和“读经讲经”、“历史”、“地理”等课程中的相关内容相互配合,形成比较完整的德育教学体系。
清末中小学堂将德育放到特别高的位置来看待,不仅在教育宗旨上高度重视,所谓“造士必以品行为先。各学堂考核学生,均宜于各科学外,另立品行一门,亦用积分法,与各门科学一体同记分数。其考核之法,分言语、容止、行礼、作事、交际、出游六项,随处稽察,第其等差;在讲堂由教员定之,在斋舍由监学及检察官定之。”“从幼童入初等小学堂始,为教员者,于讲授功课时,务须随时指导,晓之以尊亲之义,纳之子规矩之中,一切邪说玻词严拒力斥,使学生他日成就,无论为土为农为工为商,均上知爱国,下足立身,始不负朝廷兴学之意。”而且在课时及内容上有明确规定,仅修身课一项,学生从初小学堂到高小学堂,每学年都要坚持每周上二个钟点的课,而与之相互配合的“读经讲经”课,每学年更要坚持每周上十二个钟点,单这两门课的课时就占到两级小学堂课时总数的50%。
北京的中小学堂都严格按照清廷学制要求,通过从传统汲取养分,向学生传授做人做事的原则。《奏定初等小学堂章程》就明确提出,修身课“要义在随时约束以和平之规矩,不令过苦,并指示古人之嘉言懿行,动其欣慕效法之念,养成儿童德性,使之不流于匪僻,不习于放纵,尤须趁幼年时教以平情公道,不可但存私吝,以求合于爱众亲仁、恕以及物之旨。”各类中小学堂上修身课时,都是按照奏定章程的要求,初等小学堂“摘讲朱子《小学》、刘忠介《人谱》,各种养蒙图说,读有益风化之极短古诗歌。”高等小学堂“讲‘四书’之要义,以朱注为主,以切于身心日用为要,读有益风化之古诗歌。”中学堂“摘讲陈宏谋五种遗规:一、《养正遗规》,二、《训俗遗规》,三、《教女遗规》,四、《从政遗规》,五、《在官法戒录》(以教为吏胥者)。”同时,还要在“读经讲经”课里大量研习儒家经典,初等小学堂“第一年,每日约读四十字,共读九千六百字;第二年,每日约读六十字,共读一万四千四百字;第三四年,每日约读一百字,共读四万八千字;第五年,每日约读一百二十字,共读二万八千八百字。总共五年,应读十万零一千八百字;除《孝经》(二千零十三字)、《四书》(五万九千六百十七字)全读外(共六万一千六百字),《礼记》最切于伦常日用,亟宜先读。”高等小学堂“以《诗经》、《书经》、《易经》及《仪礼》之一篇为必读之经。总共四年,每年除假期外以二百四十日计算,每日约读一百二十字,每年应读二万八千八百字,四年应共读十一万五千二百字。”中学堂“应读《春秋左传》及《周礼》两部,每日读二百字,每年除各假期外,以二百四十日计算,应读四万八千字,五年应共读二十四万字。”
清末德育课程注重传统经典,但也开始逐步吸收来自西方的近代新伦理。从德育主题上看,修身课程呈现出传统德目为基础、适时吸收现代新德目的基本格局。考察当时学校使用的几种修身教科书——清末修身教科书(上海文明书局)、最新修身教科书(商务印书馆)、小学修身教科书(同文印刷社)可知:“属于个人修身和齐家范畴的德目都占据多数,属于社会和国家的德目所占比例则相对较少。它们的比例,在前者分别是53%、69%、71%,在后者分别是47%、31%、29%”如商务印书馆出的《中学修身教科书》中,第一章开篇课文就是讲传统“五伦”,所谓“吾国圣人,以孝为百行之本。小之一人之私德,大之国民之公义,无不由是而推演之者。是以有五伦之教,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该馆之前出的《最新初等小学修身教科书》也是首重以孝行为基础的家庭伦理,第七册第一课“孝行”就是讲述古代黄润玉少时孝敬长辈,长大终成大儒的故事。其他课文也多围绕宗族、父母、兄弟姐妹、邻里这些关系展开。该套修身教科书共10册,围绕修身与齐家的范畴比比皆是,如第三册的20节课目分别为:家庭、祖先、友爱、友爱二、敬身、修省、谨慎、严整、坚定、专心、节欲、尚武、戒迷信、行恕、诚实、笃厚、谦让、宽容、戒虐生物、惜物;第四册的20节课目为:节俭、储蓄、廉洁、坚忍、自奋、知耻、节操、贞孝、信义、勇敢、礼让、威仪、循序、宗族、乡党、公德、兴益、慈善、合群、爱国;第五册的20节课目为:立志、刚毅、习群、戒矜、敬慎、制欲、慎言、戒轻薄、信实、忠实、修省、不辱己、不陵人、公平、博爱、公益、报德、敬师、孝行、守法,等等。这与它与小学堂章程中所规定的“修身要旨”基本相符。但有意思的是,这套教材无一处涉及到“忠”和“君”字;它讲“爱国”,不是从君权神授的角度谈“忠君报国”,而是从养育之恩来讲报效祖国;它强调“国与己之关系”,提出国家沦亡,个人就不应独享富贵;它讲家庭关系,不以传统的“夫为妻纲”为基础,而是要求家庭成员“人人当自尽其职分,而不可苛求于人”等等,又表现出受西方新伦理影响的色彩,可以说,以传统伦理为基础,同时吸纳现代新伦理,成为当时德育改革的主要方向。
从德育取材上看,清末修身课的教育素材主要源于中国历史故事和儒家经典格言,与传统文化保持了较为紧密的连续性。如商务印书馆版的《最新初等小学修身教科书》第三册第十一课“节欲”,就讲了张九成幼年读书家贫有人施舍而拒绝的故事,意在点出“士处贫苦,若不自抑损,则贪欲生而廉耻丧矣”这样一个德育主题。第十四课“行恕”就讲了《论语》中孔子与其弟子的一段对话:“子贡问于孔子日: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者乎?子日: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种历史名人事迹加儒家伦理格言的方式,是清末修身教科书编写的流行样式,反映了传统儒家修身伦理的持续影响。在传达现代性的德目如公德、博爱时,教材也注意采用中国传统道德故事进行本土化阐发,如该套教科书第四册第十六课“公德”写道:“有客自河东来,载盐往来太原上党,所过,辄为粪除而去。郭泰每行宿逆旅,辄自洒扫,及明去,后人至,见之,日:此必郭有道昨宿处也。”此处用本土的传统人物和事迹,却传达出一个非常有现实意义的主题——讲公德的人,得到的最大回报就是一个好口碑,新德目在潜移默化中得到了有效的传播。第九课“信义”写道:“刘廷式既已定婚,越五年,登第,其所聘女已以病丧明。女家力辞日:无目之女,不可以配贵人。廷式日:失明于定婚之后,义不可弃,若我不取,将被何归?卒娶之,相敬如宾,常携手而行焉。”这是个感人的传统故事,在传达一种人类永恒的主题“信义”的同时,也在打破传统“男尊女卑”的坏道德,而挺立起“男女平等”的新道德。可以说,新德目在寻找本土化载体上还是做得很成功的。
从德育方法上看,清末修身课已开始注意根据学生身心成长的规律,循序渐进,逐步进行做人教育。当年参加修身教科书编写的蒋维乔道出育人原则:“初等小学之第一年,因,儿童识字无多,故第一册全用图画;二册以下,始用格言;三册则引用古事之可为模范者;皆每课附以图画,共计十册”,“高等小学修身教科书,共四册。皆采历史中可以身体力行之事实,并附现代之伦理。教科书外,另编详解,供教师之用”。如《最新初等小学修身教科书》第三册在其“编辑大意”里体现了这样的编写宗旨:“授本编时,学生已读过国文教科书两册,故所引古人之格言遗事,文字较第二册为繁”,这体现了及时运用前面所学知识以巩固已知的认知原则,同时又指出:“本编前四课言家庭之道德,第五课以下言立身之事,第十四课以下言处事爱物之事,多为前两册所未详者。”又体现了温故知新、循序渐进的接受新知的内在顺序。可以说,清末的修身教科书非常符合教育教学规律,比传统死背经书的状况已是很大的历史进步。
清末北京的中小学堂除特别突出“修身”、“读经讲经”这样一些比较直接的德育课程外,还十分重视通过中国文学、历史、地理等科目间接地传递伦理道德。如:中国文学科特别要求“诵读有益德性风化之古诗歌”,强调“中国各种文体,历代相承,实为五大洲文化之精华。且必能为中国各体文辞,然后能通解经史古书,传述圣贤精理”。又如历史科,初级小学堂阶段当“略举古来圣主贤君重大美善之事,俾知中国文化所由来及本朝列圣朝政,以养国民忠爱之本源。尤当先讲乡土历史,采本境内乡贤名宦流寓诸名人之事迹,令人敬仰叹慕,增长志气者为之解说,以动其希贤慕善之心。”高级小学堂阶段当“陈述黄帝尧舜以来历朝治乱兴衰大略,碑知古今世界之变迁,邻国日多、新器日广,尤宜多讲本朝仁政,伸知列圣德泽之深厚以养成国民自强之志气,忠爱之性情。”中学阶段则要求“注意在发明实事之关系,辨文化之由来,使得省悟强弱兴亡之故,以振发国民之志气。”至于地理科,初级小学阶段当“使知今日中国疆域之大略,五洲之简图,以养成其爱国之心,兼破其乡曲僻陋之见。”高级小学堂阶段当“使知地球表面及人类生计之情状,并知晓中国疆域之大概,养成其爱国奋发之心:更宣发明地文地质之名类功用,大洋五洲五带之区别,人种竞争与国家形势利害之要端。”中学堂的地理科,则要求“使之大地与人类之关系,其讲外国地理尤须详于与中国有重要关系之地理,且务须发明中国与列国相较之分际,养成其爱国心性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