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年级的生活来了。
九月一日，对于许多人来说是起点，是开始，是崭新的一页。人的一生总要经历许多第一次，而有过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随着岁月的流逝，新的起点会越来越少，而不断的重复却越积越多，直到有一天你会伤心地发现，你所有的一切，从早到晚，都是在重复中度过，那一刻就是老年的来临。我们大家都会有一种错误的感觉，那就是害怕失去很多东西，害怕遗忘，害怕永恒的休止。可事实却总是相反，生命中每一个起点其实都没有终点，它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会一直陪伴你，直到你死去的那一天才一了百了。因此，总会有那么一段时光让人难忘，总会有那么一些面孔让人悲伤，总会有那么一堆往事让人惆怅，总会有那么一组记忆让人断肠。到最后，唯一不可能拥有的事情——就是彻底的遗忘。
初中的岁月那么美好，就是因为有太多的开始，太多的第一次。这些“神奇的最初”集中展现，扎堆上演，混乱开场，组成记忆中难忘的无数亮点。
新学年开始了，是毕业班了。教室换了，门牌换了，级别换了，精神面貌也大不相同了。坐在新教室，望着同学们，即亲切又陌生。听，熟悉的上课铃敲响了。太阳升起，照着宁静的校园，照着树木花草，照着古老的屋檐……它透过窗户照进来，把光明洒向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上午是开学典礼，下午是团委举行的一场欢迎新生的演出，由乐队登台献艺。李憧指挥，效果很棒。当时演奏的曲目有：《国歌》（当然全体起立一同演唱）、《校歌》（当然新同学还没一个人会唱）、《阿莱城的姑娘序曲》、《少先队歌》、《可爱的家》和《鲜红的太阳永不落》——简直就是半场音乐会。那些初一和高一的新生非常热情，总是很礼貌地鼓掌，于是李憧就多次反复且很专业、很潇洒地向观众们鞠躬，就差有人献花了（可惜当时不时兴）。马老师在乐队演出之后上台讲话，基本内容是：首先强调美育教育的意义，其次就是通知招收新队员，因为老队员们都要面临毕业了，乐队需要新鲜力量。这次演出是轻松熟练的，大家很开心，演出效果非常棒，大礼堂音响也很到位。于是，台下许多戴着红领巾的男孩女孩，用羡慕的目光望着那个好帅好酷的指挥，用崇拜的心情记住了这一幕。其中有些人再也忘记不掉了。
边老师这几天很累，情绪不好。暑假里发现自己怀孕了，家里都很高兴，她自己也感到幸福。但同时也有些担心，因为开学后毕业班的工作将会很忙，责任将会很大。边老师从来不会向困难屈服的，她经常这样鼓励她的学生，自己也这样做。但怀孕初期生理变化带来的情绪波动是难以预料的，一向坚强开朗的她每天都会落泪，脆弱得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可是这一切变化，她的学生们毫不知晓，他们看到的边老师依旧是亲切和蔼，朝气蓬勃。
开学一周后召开了初三(2)班的家长会。毕业班的首次家长会总是特别重要的，家长来得很全，而且都非常重视。私下里，家长们对这位年轻的头一次当班主任就一直带到毕业班的老师多少有些不放心，虽然两年来边老师的工作非常出色，但经验缺乏也是事实。有些家长就曾建议学校换个老教师带毕业班（初三其它班都是老教师），但校方并没有这样做，他们认可边老师的能力，而且很看好她。所以，那个天气晴好的下午，家长会召开的时刻，边老师承受的压力很重很重。她从早上起就没有吃过东西（因为孕吐），脸色不好，底气不足。但她的笑容是灿烂的，自信严谨，准备充分。
教室里非常安静，家长们神情严肃地听边老师讲话，不停地记着笔记。墙上显眼的位置挂有学校乐队校庆演出的照片，李憧指挥的特写很吸引人。黑板报上是大字口号“快马加鞭，勇争第一”，还有上学期考试总成绩前十名排行榜。边老师介绍了上届毕业年级的中考成绩、本届毕业年级的现状和预期、本班的优势和不足、今年工作的重点和要解决的问题……很显然，家长们是满意的，也有一些担忧，提出了许多问题，最突出的就是部分乐队队员的成绩有明显下滑，和学校业余活动太频繁有关，希望班主任重视。王可为的父亲一直不大支持孩子吹乐器，认为这是不务正业。
“我们家条件不好，”他说，“一间屋半间炕，还要吹撒克管，实在太吵了，邻居也不会高兴的。”
刘辉爸爸意见却相反，他认为孩子多学点东西是很有必要的，他举出李憧的例子，证明业余爱好不会影响功课，还很客气地请李憧妈妈介绍教育经验。李憧妈妈今天本来就很有面子，但也万没想到会被突然要求做这样的发言，她笑着推辞了，其实也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边老师把家长们的意见和发言全都记下了，承诺会尽快改进。那天她说的话真是太多了，几乎要晕倒在教室。当最后一位家长终于离开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
几天以后，王可为退出了乐队，他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还到处宣称“学生以学为主”，自己吹牛的本领已经登峰造极，不必再吹了……但是，那天棕色食品队的其它成员均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一个古怪的现象——可可中午没有去散步，他坐在大礼堂的门口，手捧英语单词表，发狠猛背，口中不停念叨，小眼睛闭着，还流了许多鼻涕。
老队员有离开的，新队员则很快来了。初一年级有六名小同学加入单簧管声部，高一有两名参加，一位打定音鼓，另一位吹圆号。乐队训练依旧很忙碌，演出任务不断。九月下旬，中秋节那天，管乐队到少年宫参加汇报演出，张老师将近一年的辛勤工作得到了很高的评价。全市约百所中小学的音乐老师前来观看，有关领导的重要指示也在次此演出中进行了传达。演出很精彩，有将近二十个节目，包括舞蹈、曲艺、戏剧、声乐、器乐等等。李憧和郭庆并排吹长号，他们表现得很默契。指挥是张老师本人，那天他特别精神，也有点很罕见的紧张，预示着次此演出的重要性。管乐合奏的曲目是《阿莱城序曲》和《校歌》，节目被安排在开场第一个，一切顺利，掌声热烈，下台后大家都特别兴奋。收拾好自己乐器后，队员们来到观众席看节目。李憧注意到张老师在主席台旁边的走道上正和一位领导模样的人握手交谈，他不住弯腰，不住点头，好像非常感激，笑容很谦卑，态度很诚恳。
没过几天，就是国庆演出了。和去年安排相同，乐队和新初一的小同学同台，大合唱加乐队，指挥李憧，曲目还是《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但伴奏不是大齐奏了，改成专业的配器谱，效果因此大大不同（虽然校长感觉不到什么差别）。这次校长讲话没有很长，毕竟他对乐队的排场已经很习惯了，而且嗓子有些不舒服。李文红没有重复去年的错误，他加倍小心，因为数学老师总说他改错很难。李憧指挥得轻松自如，他完全没有过去的紧张了，手势精准，动作流畅，俨然一位指挥大师的风范。
国庆过后，乐队将要迎接今年的全市文艺汇演，力争取得好成绩。大家都很有信心，因为他们在全市已经小有名气了。最近一段时间，总会有外校老师跟随张老师前来观摩乐队排练。普遍的观点是，在十一月举行的比赛中，他们肯定能有所突破，获得乐队自己的奖杯。但是，一个意外的情况出现了。十月底的一天，突然大风降温，好像比往年冷得早些。排练厅里阴冷异常，张老师似乎心绪不宁，为了御寒，他让大家使劲跺脚，使劲搓手，有人还开玩笑地问“是十六分音符吗？”，引来一阵欢笑。排练结束后，马老师没有让解散，而是宣布了一件事，队员们听了又高兴又遗憾——“高兴”是因为张老师马上要去美国，跟随少年宫的一个艺术访问团去交流演出；“遗憾”是因为文艺汇演将没有张老师的带领，也没有张老师做评委的优势了。不过高兴还是大于遗憾，孩子们都很羡慕张老师，希望他回来时给他们讲讲美国的见闻。
“您去多久啊？”有队员问。
张老师迟疑了一下，回答：“也就半个多月。大后天上飞机，直飞旧金山。”
“祝您一路顺风！”李文红说。
“不能说一路顺风，要说万事如意！”刘辉说，“张老师可是坐飞机啊。”
“盼您早点回来！”陈宁宁闪着大眼睛说。
“好，谢谢你啊。”张老师笑着对她说。
解散后，大家赶快离开了，因为实在太冷了。李憧却被留下，他听说张老师还有事情交代。马老师锁好排练厅的大门；张老师一言不发；李憧背着书包，嚼着口香糖。随后，他们三个人离开大礼堂，走向操场北面的音乐教室。风很大，落叶满天飘，终于来到马老师的办公室门口。张老师那辆红色大摩托被风刮倒了，此刻正歪在石阶上。马老师叫了一声“坏了”，连忙去扶，张老师自己却似乎没太在意。走进屋来，马老师去倒开水，李憧站在张老师面前，后者交给他两本总谱：《森吉德玛》、《我爱你，中国》。
“这是下一阶段乐队排练的曲目，你拿回去看看。”
“是。”李憧接过来。他有些奇怪，因为文艺汇演的曲目已经定好了，至于以后的乐曲，今天为什么要先给他啊？
“你很聪明，很优秀。”张老师望着李憧，停顿片刻，说：“回去吧。”
“张老师再见。马老师再见。”
风更大了，李憧吃力地离开了。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校园的树林中。
那天，摩托摔坏了，于是只能停在那里。张老师来不及修理了，他跟马老师说回国后再说。马老师后来费力把摩托推到音乐教室后一处僻静的角落，那里避风，也没有太多人来人往。一个星期里，他要去擦两次车，比张老师自己擦得都干净。后来，队员们也去擦，大家都喜欢张老师的摩托，男孩子们还骑上过过瘾。再后来，车子越擦越新，几乎每天都有人关照它，油箱盖开始闪闪发亮……直到过去很久很久了，摩托车依旧孤独地停在那里，无论大雪纷飞还是暴雨倾盆，都不曾变旧，不曾变锈……
张老师走了，没有告别，没有说明。他在美国脱离了人们的视线，好像一切都在计划中，早就安排稳妥了。很久以后，乐队的同学才知道了事实真相。那时，李憧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赶快翻出张老师最后交给他的总谱，在他亲手写的音符前，在《我爱你，中国》的扉页，有一行很小很有力的字：“天涯路漫漫，不再回头。”
这是李憧第二次参加文艺汇演，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去年他吹长号，今年他做指挥；去年他和伙伴们撞坏了三轮车，今年学校租大轿车送他们去演出；去年没有郭庆，今年郭庆吹长号；去年张老师在台下当评委，今年张老师是他们的恩师；去年白队长吹萨克斯，今年由于他最近咳嗽不止，因此临时改敲大钹；去年李憧身高1.60，今年身高1.70；去年他们管乐队不为人知，今年他们倍受关注；去年是初出牛犊，今年是志在必得；去年是小树苗，今年是花满枝；去年是大齐奏，今年是交响乐；去年是齐步走，今年是展翅飞。
马老师说，这是他们这批乐队队员最后一次“大赛演出”了，因为新队员马上就要大量代替老队员的位置，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学校乐队重建以后的第一批元老们最后辉煌的时刻就要来了，大家都有些伤感，毕竟从去年三月到现在，整整二十个月，改变的东西太多了。因此，一定要演好，发挥出最佳水平。
不利因素也有不少，第一，期中考试在比赛前进行，影响了排练（可以说是相互影响），最后一门考完，他们几乎是刚交完考卷就集中到排练场，一边对音一边对答案。第二，张老师不在，最后排练只能依靠李憧了，他显然力不从心，只能带领大家把曲子练熟，直到熟得不能再熟。第三，演出那天特别寒冷（大风降温次数频繁，明显高过同期平均水平），演出场地没有暖气（临时故障），管乐器被冻得跑了调，结果上台后声音差别过大。最后，他们经验缺乏，没有考虑到即将出现的困难，更没有应对的心理准备——也没有人告诉他们。
演出前一天晚上，李憧失眠了。他过于兴奋，感觉一切就像做梦——自己居然成了大指挥！哦！多了不起！多神气！多气派！明日一定成功，要一炮走红，要让台下所有评委震惊！他在镜子前练习着指挥手势，要更酷一些，更花一些，更抓人一些……这样好点，不，还是这样，再高点，再快点收住，要不，挥过去，身子要挺高，再高，再再高……脑子里全是乐队的演奏，心里全是耀眼的灯光……做指挥真好，做人真好，做个自由的灵魂最最好……天快亮时，他才渐渐睡去……昏暗的夜空，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李憧感到自己顶天立地，迎着大风大雨，走在无边的荒野……有一个声音在远方呼唤：“来吧，小孩。来吧，无畏的勇士。冲破迷雾，勇往直前，胜利属于永不放弃的灵魂，光明属于未来的战士。前进吧，自由的春风！……”
“请问，是谁在对我讲话？”李憧在梦里问道。
“贝多芬。”
乐队上台坐好，留下李憧一人站在台口……主持人出场：“下面一个节目，管乐合奏，由……”
好紧张，怎么会这么紧张，李憧脸色苍白，双手颤抖。他好像站在悬崖边，身体异常沉重。
该他上了，他闭了闭眼，咬咬牙，手握指挥棒，大步走向台前……鞠躬，转身，蹬上指挥台……好安静，怎么会这么安静……队员们全望着他，那熟悉的目光此刻感觉很亲切。他镇静情绪，停顿片刻，终于抬起双手……于是乐手们举起了乐器，调整了呼吸，准备开始。第一首是《校歌》，熟得不能再熟的曲子，前奏应该在正拍进，辉煌的和声，管乐齐奏，大钹大鼓齐鸣。白山岐高举大钹，和大家一起专注等待李憧的预备手势。
预备手势——预备拍——从来没有问题的挥舞，但在此刻，李憧鬼使神差，在当中加了一个花，一个奇怪的空中圈圈！……所有人顿时发蒙了，火车出轨了，一步踩空了，就在刹那间，白队长的大钹“哐！——”地敲响了，其它人的号声在之后几秒乱七八糟地吹出来……啊！天塌下来了。
第一小节演砸了，李憧完全傻了，他不知道自己犯了错，他以为是白队长提前敲钹引发的混乱。乐队胡乱演奏，声音不堪入耳。评委们在台下正冷得哆嗦，他们心情不佳，都端着满满的瓷茶杯在暖手。当霹雳似的大钹突然敲响，当时就有三分之一的评委把手烫了。
“这算什么？斯特拉文斯基吗？”一位评委说。
于是所有观众和评委都不冷不困不瞎逛了，人们吃惊地看到台上乱成一锅粥。事后只有李文红一个人敢保证当时没吹错一个音符，其它人则不是少几拍就是多来了许多下。李憧的双手在空中乱抓，他吃力地想把大家拉回来。他的努力效果很差，最后只能打出标准的结束句手势，于是连滚带爬地演完了第一支乐曲。
取代掌声的是马戏团里的笑声。把《校歌》糟蹋到这般田地，连聋子也会气疯的。
第二支曲子《阿莱城的姑娘》没有出现什么大的毛病，舞台上好像换了一堆人在演奏。评委很满意，他们彼此点点头，不约而同地给出了最公正合理的成绩：淘汰。
回学校的大轿车上，李憧哭了，很伤心。白队长也哭了，他的感情其实更脆弱。其它队友沉默不语，马老师则失望之极。嗨！希望越大，伤痛越深。一切都不可挽回了。美梦破碎，委屈冤枉，难咽苦果，错！错！错！
直到很久以后，李憧才最终承认自己是乐队汇演比赛失败的主要责任者，但他自己真的是记不得打预备拍时是否画过那个倒霉的圈圈，当时在场的队员也有不同版本的回忆。可惜当年没有DV手持设备，因此没有真的证据。还是郭庆的话让李憧相信了自己的错，他说：“你不应该怪老白，他和你一样紧张。你的手势就是很乱，和平时不同。”王博英说他没有看见那个圈，但同时他也很客观地说明自己坐在李憧侧面，观察角度不理想。周围说当时真的是无法看明白李憧的手势，变化太大了。刘辉说李憧太慌乱了，当指挥肯定不及格。李文红是最肯定看清那个圈圈的证人，他说圈子的直径大约一尺五，与地面角度大概八十度，瞬间速度应该比蚊子要快。
只有白山岐没有指责李憧的手势，他深深责怪着自己。因为正是他领先所有人敲出的声响“哐！——”，毁灭了理想的天空。那一下如此之用力，几乎震聋自己耳朵。那一下原本应该与闪光的和弦同步，却孤单单地被甩了出来。那恐怖的拍击，像铁锤砸在心头，让所有的努力和汗水都变得毫无价值、没有意义。白山岐决定不再踏进学校大门，不再来乐队了。他要悄悄离开，他的日子恐怕不多了。马老师安慰他，队友们全都没有责怪他，但越这样他越难受……凛冽的寒风，冬日的残阳，走出校园，走出梦想……再见！亲爱的人！再见！孤独的泪光！心还在，路漫长，没有未来，没有方向，唯有牵挂在身旁。
新年联欢会那天，大家得到消息，白队长住院了，病危！大家惊呆了，吓坏了，于是乐队的同学们全都赶到病房探望。当时并非探视时间，李憧利用父亲的关系，带大家从地下通道迂回进入病区，成功潜入。那天值班的护士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病房快成学校操场了。白队长笑了，没力气说话，他的目光那样温柔，把所有人都感动了。女生全哭了，真是让人悲伤的时刻。马老师也来了，他让白山岐安心养病，不要胡思乱想，以后机会还多着呢，“乐队永远是你的家。”
从医院出来，已经很晚了，学校各班的联欢会应该都结束了。李憧和郭庆一起回家，他们心情沉重。直到今天，乐队所有同学才真正了解白队长的病情——他是这样顽强的一个人。残酷的现实冲淡了少年心中幼稚的迷茫，真实的创痛让所有可笑的骄傲变得无关痛痒。新年的脚步声临近了，未来究竟什么模样？当永恒的岁月带走全部的梦想，是否还能留下点滴的留恋与片刻的荣光，来安慰这孤寂的心灵，在星空中流浪、飞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