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来了。郭庆也来了,他悄悄来了。
他身高一米七三,体格健壮,充满活力。相貌憨厚淳朴,天真而又粗犷。他性格开朗,声音响亮,喜欢放声大笑。他动作潇洒,宛如战马,魅力动人。他面庞宽广,小眼睛大鼻子,薄薄的嘴唇,讲话时爱咽口水,舌头在唇间快速一抹,得意而顽皮。
他叫郭庆,13岁,新来的转校生,寒假后进入初二(2)班。他是本地出生的孩子,刚满两周岁就随父母到青海湖边的大草原去过艰苦的生活(因为政治方面的原因,被迫如此)。父母都是医生,在当地很受欢迎。而这个幼小的生命,在蓝天、白云、雪山、骏马的陪伴下一天天长大。他是大自然的孩子,意志坚强,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天地宽广,他尽情地奔跑……清澈见底的小溪,原始森林里的奇花异草……万物生机盎然,滋润着他的心。他与大自然朝夕相处,在风景如画的湖边做着恬美宁静的梦——儿童的梦,像一首诗,无法描绘的醉意,无与伦比的感动。小学毕业,他回到都市,在外地亲戚家读初中。于是这个自然之子,天生地造般的孩子,告别了草原,告别了青海湖蔚蓝的波浪,告别了森林雪山,如同从一个多彩多姿的世界一下子钻进小房子一样,天地缩小了。儿时的梦结束了,但却留下永恒的恋情,宛如明快的音乐,终生缭绕心头,让他永远怀念那熹微晨光中骑马追野兔时发自内心的欢乐。
在外地上了一年半初中后,父母终于回到原籍,调回本地工作。于是寄人篱下的小郭庆开开心心地转学回到故里,回到父母身边,在早春的阳光里,踏进了古老的校园,来到棕色食品队的面前。
那天早自习,边老师领他进教室,郭庆抬头看着大殿的屋檐,心里奇怪这里究竟是学校还是喇嘛庙。新伙伴受到同学们热烈欢迎,郭庆腼腆地自我介绍。他穿得很整齐,也很单薄,面色红润,显然不需要过多保暖。可可回身对刘辉说,这哥们儿的衣服要是再添一点黄就变成标准的棕色了。刘辉使劲点点头。李憧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认识郭庆,在哪里见过呢?如此面熟啊。当他听说对方从外地转学而来,便立刻打消了曾经和他在幼儿园交往过的念头,感觉自己实在好可笑。李文红很少主动开口发表意见,今天却突然拍了一下坐在前面的李憧,对他悄悄说:“他的气质真好。”
课间,李憧迫不及待地主动接近这位新同学。他和郭庆面对面地相互看着。
“你好。”李憧说。
“你好。”郭庆说。
“你吹过号吗?”天晓得当时李憧怎么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连他自己都感觉荒唐。
“吃?吃什么?”郭庆没听明白。
“不是吃,是吹,吹号,一种乐器。”
“吹号?哦,是是,我吹过号。吹过。”
“真的?!”
“是啊,我吹过队号。”
“那太好了。”李憧特别兴奋,他一下子搂住对方肩膀,好像他们是自小长大的好朋友。“你参加乐队吧。就这么定了。”
“乐队?”郭庆显然还跟不上李憧的思维,他感觉这里的学生真有意思,坐在琉璃瓦下,见面就吹,估计很有实力。
“对呀,对呀,乐队。我吹长号,不过就我一个人吹长号。你也吹,长号不错,好吹极了。我和你,我们一起吹吧。就这么定了。”
短短几句交谈,决定了他们的关系,决定了他们的友谊。郭庆来了,闯进李憧的生活,闯进这里许多人的生活——一位真正的朋友,一位奇特的人物降临了。
郭庆爸爸今天特意早回家,他非常关心儿子第一天上学的情况。那可是很牛的重点中学,学习负担大,竞争激烈,功课难度深。毕竟这些年来孩子的教育条件一直不是很好,现在全家终于般回来了,头等重要的就是让郭庆尽快适应紧张的学习生活。虽然当父亲的对自己儿子有一定的信心,但完全出乎他意外的是,郭庆那天不但没有按时归家,而且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起就特别兴高采烈,左手提着一个又大又沉的长箱子,右手抱着一大本东西,背着厚厚的书包,简直像旅行归来。在老爸目瞪口呆的表情前,郭庆一口气讲了他愉快的经历,眉飞色舞,双手乱晃,嗓门震得窗户直响。郭父很吃力地听明白了一些情况,知道箱子里是件乐器,叫长号(应该是爵士乐里的家伙)。还知道同学们对他很好,新交的朋友就住在他家对面的楼房里,他们要一起吹号。他参加了乐队,乐队老师喜欢他。拿回来的大本子里是真正的五线谱。总之,经过了解和判断,现在郭父终于放心了,孩子很喜欢新学校,孩子的开局很美妙。
李憧回到家里也特别高兴,他今天结识了新朋友,他的长号声部终于完整了。现在的李憧,长高了,嗓子变声,再也唱不了”小小少年”了。他开始越来越像王博英了,变得理性起来,喜欢认真思考人生的许多严肃问题。刚刚过去的这个寒假,他非常充实,不睡懒觉,读了许多书。乐队一周排练两次,他全身心的投入,几乎到了着魔的状态。音乐是生活的全部,其它以前的爱好都淡忘了。他买来许多音乐论著,买来许多交响乐磁带,研究欧洲音乐史,研究乐器法和基本音乐理论。他还发现书店里卖交响乐的总谱,和现在张老师用的一样。另外,他阅读了许多世界名著,口味从科幻转向经典作品。他的日记里不再是儿女情长,那太狭隘太幼稚了。他发现世界很大,科学、艺术、宗教、历史、政治,许多问题交织在一起,许多矛盾激烈对抗。谎言太多了,不合理的事情太多了,人生充满挑战,做个强者会受到更多的伤害。应该搞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自己的未来究竟会如何,太难了,太难了。思想一旦开始,谁也无法停止。时间和空间的延续是那么神秘,那么难测。到头来还是乱七八糟,毫无头绪。做人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四个字,正直,善良——这是李憧苦思冥想了一个多月得出的结果。就像乐队里的低音声部,是一切成功的基础。他的另一个心得是要有知识,无知是最最可怕的,就像山洞里的人没有足够的火把。一个人不能满足于物质享受,应该有精神追求,而真正的强者,除了精神追求,还要有心灵的升华。物质、精神、心灵,这是人生的三个层次。就像三声部的赋格曲,美妙动人。
郭庆没有让李憧失望,他第一次吹长号,还不大会抓稳,就发出了所有同把位泛音,而且音色纯正,气息稳定,不愧有吹队号的功底。李憧于是告诉他伸缩管上的七个把位,以及C调音阶的位置。郭庆没有几天就学会了,很快就吹出完整的乐曲。白队长总结说郭庆壮得像牛,底气十足,天赋极高,一学就会。李憧开始教他识谱,他好像接受起来没有一点障碍,而且记忆力极好,很快就掌握了。于是,乐队里很轰动,所有人都不相信郭庆从零开始学的长号,李憧就更惭愧了,照这个速度,下星期他就没有什么东西好传授了,而且刘辉说李憧的音色比郭庆要差了,没准该徒弟教老师了。张老师对这位新长号手也非常满意,他看到李憧与郭庆并排坐在一起,手持乐器,全神贯注,他们默契得如同一个人。
是啊,他们两个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家在一起,班在一起,乐队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吃饭,一起写作业,一起排练,一起疯跑,一起开心,一起讨论,一起行动。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那么亲密,那么志同道合,那么无话不说,那么知心。日子一天天过去,李憧感到无比幸福,无比满足。他们的乐器在共鸣,他们的心也在共鸣。开始时,李憧感觉坦诚到极至的郭庆甚至有些傻气,他专心致致地听对方胡言乱语和高谈快论,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李憧把所有知道的,以及那些把握不大的,通通以专家的口吻、华美的措词、逻辑的卖弄,来来回回,大张其辞地讲着,使对方信以为真,佩服万分。有一天可可说李憧拥有了崇拜者(现在称粉丝),真嫉妒他遇到了如此认真的听众,这种事情的概率不会超过千万分之零点零零零零零零一。
有一天晚上,郭庆兴奋地告诉爸爸,李憧给他听了一首著名的交响乐,叫“密云交响乐”。他父亲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他告诉自己孩子,那是《命运交响乐》,贝多芬的作品,和密云没有关系。郭庆到无所谓什么名字,他只知道,李憧给他听的音乐都那么好听,他非常喜欢。尤其那部马勒的《第一交响乐》,宏伟的第四乐章,太棒了!太令人陶醉了!
哦!音乐!神奇的光芒!照耀一生的光明!你是心灵的写照,你是欢乐的源泉,你是爱的福音,你是感动人类的伟大力量。其实在郭庆心中,早已有了音乐——那是大自然的音乐,那是晚霞映照的天空,是泉水奏鸣的摇篮曲……大自然的音乐他是绝对不会陌生的!那才是真正感人的旋律,如同温柔的目光,好似涓涓溪流注入心田。它曾多少次催眠着这个孩子,使他沉醉其中——在他爬上树顶捉知了时,在他独自进入漆黑的山洞时……随时随地,它把他带走,让他恬静地睡去,美梦成真……但有时,这音乐又呈现完全相反的模样——暴风雨来临,狂风卷动草原,飞沙走石,天旋地转……几道耀眼的闪电过后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大雨侵盆,铺天盖地,万物在雨中颤栗。大自然威力无比,小小的个人望尘莫及。我们大家苦闷彷徨,为了日常的琐事烦恼,为了钉点的矛盾赌气,为了一时的坎坷消沉。我们自认为致人死命的那些不幸,与大自然的灾难相比,还不只是小孩子的悲伤?……而后,大雨过去,乌云散开,天空晴朗,一道彩虹挂在天边。青山绿水,一尘不染,宛如淡淡水墨,世界再次安静了……哦!那时刻,望着彩虹,凝视这美景,他怎能不激动万分?他要去拥抱青山,拥抱世界!……这内心深处的音乐才是最感人的音乐,这大自然的音乐才是最伟大的音乐——与此相比,人类苦心演绎的音符不过仅是十二个半音阶罢了。
陈宁宁这两天特别困惑。这学期她不和王博英坐一起了,她的同桌换成新来的郭庆。郭庆对她真是相敬如宾,绝对不主动理她,好像身旁是空气。原来郭庆以前读的学校男女生就是不说话的,他转到这里后才发现,班上男女生关系融洽,同桌基本都是异性,还真有些不习惯。这种反常的举动激起很多人好奇,于是全班女孩都开始关注郭庆了,感觉他好另类,好纯情,真的会脸红,真的会不知所措耶。陈宁宁逐渐感到自己越来越有面子,因为很多女生都喜欢和她交往了,话题大多是有关她那个同桌的。众人关注的结果是:郭庆豪爽、活跃、诚恳、贪玩、有礼貌、精力旺盛——因此博得很高分,是女生们公认最有魅力的人。
郭庆和李憧打得如此火热,以至于许多同学都以为他们认识很久了。他们各方面差别都很大,正好互补。于是李憧开导他,不要太羞涩,对女孩子们要大大方方,拿出和他在一起劲头的十分之一就行了。郭庆答应试一试。于是他首先开始主动接触乐队里的同班女孩,当然先从陈宁宁开始。那天上课,郭庆悄悄问陈宁宁,是否喝过可口可乐?对方很吃惊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可口可乐,”郭庆说,“美国的汽水,味道很怪。”
“我当然喝过。”
“你喜欢吗?”
“还行,就是挺贵的。”
“我特爱喝。我家有好多。明天我给你带一瓶。”他笑得很开心,手指头还点着下巴,可爱极了。
周围对郭庆也很有好感,可乔老爷总说他傻,一天要说上N多遍。她们远远地观察郭庆,简直是在监视,非常仔细地计算着对方身上每一件傻事,每一个傻动作。
那天,乔老爷在乐队排练休息时请郭庆吃泡泡糖,他很高兴地嚼着,吹了半天,总吹不好——这东西可比长号难吹多了。乔老爷说周围吹得最专业了,郭庆于是很认真地向周围请教,脸还凑得特别近,小眼睛盯着周围的嘴唇,仔细观察口型和动作。周围脸唰地红了,她的泡泡居然吹出了粉色的心型,随后啪地破裂了。郭庆大为震惊,佩服万分,连声说了三遍“太棒了!”
“我说吧,真是傻孩子。”乔老爷心里说。
李憧直到一个多月以后才完整地知道了郭庆的身世,他真是太吃惊了,太意外了,太感动了。天呀!原来这位伙伴有如此浪漫丰富的经历!!怪不得他气质出众,性格迷人。与他相比,自己简直是,嗨!简直是孤陋寡闻、井底之蛙、夜郎自大!李憧太太惭愧了。于是,180度大转弯,李憧开始崇拜郭庆了。可可的眼镜又摔碎了,他完全搞不懂这两位卖了什么药,成天兴奋快乐,神神秘秘,就差穿一条裤子了。郭庆会骑马!郭庆会打猎!郭庆去过青海湖鸟岛!郭庆看过敦煌壁画!郭庆来自草原、雪山、森林……简直就是来自李憧的梦想!!啊,了不起!太了不起了!李憧感到自己白活了,对方的一根指头就比自己整个身躯都要强何止一千倍!!地理课代表永远纸上谈兵,可郭庆却在那里长大。差距太大了,太大了。郭庆回忆往事,总滔滔不绝,口才直追李憧,内容却丰富万倍。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怀念的深情,他的手会做出许多惊人的动作,好像再现当年的英姿。李憧完全被征服,连做梦都是那些郭庆的故事。他郑重要求,让对方带自己去一趟高原,哪怕就一天,就是一个小时也行啊。郭庆满口答应,还发誓一定做到。他们心心相印,愿意永远珍藏他们的约定,永远是最亲近的朋友。
经过近半年的训练,乐队整体水平大增,已经排练过四支乐曲:《管乐合奏练习NO.1》、《管乐合奏练习NO.2》、《可爱的家》和《国歌》。在春天来临,春风再次吹向操场的季节,乐队队员们身穿整齐的校服,走上观耕台,为早晨升旗仪式奏响《国歌》。那是一个庄严的时刻,李憧和郭庆并排而立,朝阳伴随柳絮随晨风吹来,李憧的心却不愿过多回忆往事。他的花仙子就站在不远的队列中,手捧长笛,依然美丽。但那醉人的时光却那么遥远,好像古老的神话,迷失在永恒孤寂的沙漠。
四月中旬,张老师发给乐队队员们新的乐谱,那是将在七月一日校庆典礼上演出的两支很重要的乐曲:《校歌》和《阿莱城的姑娘序曲》。前者比较简单,而后者则很有难度——这将是乐队演奏的第一首真正意义上的交响乐。李憧很兴奋,与郭庆研究分谱到很晚。他们发现《阿莱城的姑娘》第49小节开始有一段长达16小节的长号三连音,李憧吹每小节前两拍,郭庆吹后两拍,真是又难又恐怖。
“太有挑战性了。”李憧说道。
“太棒了。”郭庆开心地说。
他们找来《阿莱城》的录音带,发现这也是法国作曲家比才的作品。整个《阿莱城的姑娘组曲》有十多支乐曲组成,他们将演奏第一支《序曲》。李憧很喜欢这组音乐,因为和《卡门》太接近了。
“这才是真正的音乐!”李憧大声说。
“没错!”郭庆说。
那些日子是那么充实——学习、音乐、朋友、思考……时间不够用,每天都脚踏实地大有收获。李憧从未这样满足,这样开心,这样自信。知识、能力、性格、勇气全都在积累成长。音乐不再是解脱烦恼的方法,而是身心向往的光明。充实的内心有如平静的湖泊,从内到外都是平静的。日常小事无法打扰,普通娱乐不再有兴趣。就像大海无需江河滋润,烈日无需打开手电筒。音乐使灵魂升华,仿佛进入完全自由的境界。
“除了音乐,一切都是空的。”有一天李憧对刘辉说。
“是呀,连你也是空的。”刘辉不动声色地说。
李文红在一边似乎很理解李憧,他点点头,笑着说:“空的瓶子能吹出音乐,的确大有关系。”
“哥几个聊什么呢?”王可为凑过来。
“咖啡在讨论空的问题。”刘辉说。
“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本人最空了,又叫——真空。”可可发言。
郭庆不小心在体育课上把右手扎伤了,缝了四针。由于影响写字,于是一个令人惊奇的场面出现了——几个女生争着帮他抄写笔记,陈宁宁负责数学,周围负责语文,乔老爷管政治,蔡京文是物理……郭庆很感动,那几天他的笔记从未有过的干净工整,要不是因为老师照顾郭庆免除了他的作业,那么所有作业肯定也会有人代劳的。
“不公平。”王可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