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俩正在屋里说动情话的时候,院子里突然响起了脚步声,首先进来的是二林,刚过一会儿韩维民也走了进来。他俩急忙佯装拉闲话,但每个人的心里都觉得好像犯了大罪,对不起孩子们,也对不起娃他爹。同时,也后悔在此之前真不该动那种心思。若与韩维民相比起来,杜石朴还多了另一层担心,总怕顶头上司,会给自己穿小鞋、使暗箭。
发现他们俩在一起,韩维民的心里当然很不是滋味,但他不想钻这方面事情的牛角尖。的确,说轻了不顶啥事,也还显得自己没有男子汉的气度与大队领导的素质和水平,说重了肯定会影响两个孩子久拖不决的婚姻大事。再说,他也舍不得放弃自己与杜石朴的老婆周凤莲之间的那番感情纠葛。
具有两组特殊感情关系的亲家,只知道自己与对方的单线联系,却不了解相互交叉的两条线索的一并进行,然而却共同深化着韩大林与杜英英的姻缘关系。没错,两条线上的蚂蚱,最终想借助儿女婚姻关系的合法性,更好地传递他们之间阴差阳错而又绵绵无尽的微妙感情。此刻,丁凤芹见杜石朴只是痴痴地坐着,脸上泛出了少有的为难情绪:
“大林他爹从城里回来,恐怕还待一阵呢。”
“噢,我知道了。”
“你怎么一点也不尝?”
“我本来就饱饱的。”
“公社的会开完了?”
“还没有。”
“你怎么不去开会,到这里来了?”
“我来找大林他爹,说一件事情呢。”
“很要紧吗?”
“我想给他达示知道,这生产队长,我说啥也不干了。”
“啥,你说啥?”
听见杜石朴要撂挑子,她那开始泛红的容颜,顿时变得像铁一样暗了。是啊,正因为他当了这个队长,时常要和韩维民谈论工作,他们之间也才有了比较频繁的接触,尽管什么过分的事也没有做过,但每次哪怕只是看上他一眼,心里也觉得畅快了很多。如果他把生产队长那副挑子撂了,将意味着什么呢?想到这里,她赶快劝说道:
“再有多大的困难,你都要克服着好好干呢。队里还没搞好,你这样灰不溜秋地退下去,首先对你没一丁点儿好处。再说,你不干,又怎么能时常到我家里来呢。”
“我说啥也不干了。你家里我怎么不能来,还有娃们之间的事情呢。”
“那样毕竟少了很多机会。这点你先拿上花,光阴紧啬了,再来找我。”
“花销我有呢。”
痴情的人啊,她竟然从箱子里摸出了一直瞒着韩维民积攒下来的一点私房钱,颤颤抖抖地往他跟前递着。杜石朴没有接,知道她是把他不干队长的理由误解了。正打算解释,见她伸来了如今还是那般细皮嫩肉的一双手。再细看,对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泪水像瀑布一样流淌着,致使整个面目都已变得模糊不清了:“你又不要我的钱,又不干这队长,叫我可怎么办呢。”
“尕妹子啊,你不要难过。说句不好听的话,论起我的心,真想做一个就像是羊群里边的敢于和善于霸群的骚虎——头号公羊那样的厉害男子汉呢。可是,常年以来队里和家中的紧啬光阴,与杂七杂八的沉重负担,把我改造成了一个感情方面的软骨头货,我只能在心里疼顾你和感激你。”他被丁凤芹的激情感染了,轻轻抚摸着她的手。当觉察到对方的身子正向自己身上靠过来的时候,他连忙将手抽回来,然后倒退两步离开了她。
“我不是想做啥过头事,那样来世会有还不清的账债呢。是你硬不干那队长,我怕再也不好见到你了。”
“不干,有我的理由呢。”
“不管有多大的理由,只要队长的位职还在,就要好好干。那样,对你和我都好。”
“我说啥也不干了。”
听见他的态度那样决绝,她的眼泪立马簌簌流淌开来:“看来,你不是不想当队长,是再也不想见我了。”
“好,我干,我干。”她那伤心的样子,让杜石朴的心顿时酥碎不堪了,赶忙走过去为她抹着泪。
走出韩家门不远,杜石朴却又为自己先前改口承诺的事后悔起来。为了他和丁凤芹之间那样一种微妙的关系,自己将会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啊。也就在这时,他发现从城里回来的韩维民正向自己跟前走来。相互打过招呼之后,听了他撂挑子的想法,韩维民急忙宽慰道:“你放心大胆地干吧,你上面有我呢,我的上面还有咱们的人呢,包括省上。”
不让他杜石朴害怕和担心,只是韩维民说的一句安抚人心的话,然而社会现实又怎能让自己的心彻底安稳下来呢?要变,要变,农村的事儿要变!几个月以来,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人们或兴奋不已或不无忧虑地谈论这个新鲜话题。也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也还传来了山里马华重新被推举为生产队长的消息。
据说,马华已经带头向所在的省上打了报告,要求把他们队作为全省农村改革的试点之一,并且有了相当不错的行动规划,说是要把集体的田地,承包给各家各户经营,这莫不是资本主义真的复辟了?不然,为什么又要去搞以往曾经狠狠批判过的”三自一包”那一套?是啊,像马家这伙儿头上长反骨的家伙,无论老小都不是省油的灯,社会绝对不能抬举他们,只要给一点松宽政策,肯定就会蹬鼻子上脸搞违法乱纪,没准儿还会蹲大狱呢。
让他疑惑不解的是,面对那样的搞法,邻省的领导又怎么会认可和同意?若是确实同意了,就是一个真该静下心来认真思考的问题。是啊,这可不是一般的新动向,真有天翻地覆的那么一种气势呢。如今什么都兴平反,过去的专政对象——包括曾经整治过头的地富反坏右要平反,就连马存惠那样差点被枪毙的人,也被平反得鸡蛋没毛油腻腻光。
如此这般大张旗鼓地平反,说明过去的一些事情搞过头了或搞错了,那么当初制定政策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他们应该负什么样的历史责任,该向人民群众怎样解释和交待,如何赔偿已经造成的方方面面的重大损失?对于那些人,如果一点具体的责任都不负,那世间还有什么公道可言,又怎能让百姓们信服今后的一系列政策?
哎呀,也没准儿还要给”三自一包”平反呢。忽然,他的心里这么咯噔了一下。但又觉得似乎没那种可能。个人平反毕竟是单独解决的问题,不会有太大的伤筋动骨的连带责任,但对于社会主义大业,可不敢那么搞啊。如此一来,不就意味着要倒退吗?倒退,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动向,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走集体化的道路,最终消灭阶级,人人平等,按需分配,这可是早就设计好的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的宏伟目标呀!
为了能想清楚这些事情,昨天他特意到大队领导韩维民那里,查看了中央发下来的几个新文件。总的意思是要变,但怎么个变法,却说要具体情况具体对待,要听大家的,还要不断探索。他深深感到了探索这个词或说法的分量所在,说穿了就是边大胆试验边朝前走。若换句话说,也就是要大胆创新。仔细想来,大胆创新这个说法,以往只在科技领域提倡。有关体制领域,一直都比较忌讳。那时候,谁要给这个领域提创新,就意味着对现有政策和体制不满,还会上升为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那可是上纲上线乃至人命关天的大事情。
看起来,如今的政策还是比较开明和民主的,上边已经意识到农村的事情不能再像以往那样继续搞下去了。但目前还没有一种比较切实可行并被大家普遍认可的好办法。是啊,农村确实该变一变了。像以往那种为了扩大种粮面积而大规模的砍伐花果树的做法,不顾众人的辛劳和利益,随心所欲调走他们劳动所得的措施,太不合理了,太破坏大家的积极性了。要变得上面做事能把一碗水端平,不欺瘦养肥;要变得下面的队长说话有人听,叫谁往东就不能朝西。但无论怎么说,要变,而且很快要变,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想到这些,杜石朴心乱如麻,政策宽大了,马存惠不但无罪,好像反倒成了有功之人,竟然兴师动众地大庆大贺起来。那姓海的尕娃,也成了没缰绳的野驴,带着众人拦也拦不住地到东山深处挖甘草,阴坡冻实了只在阳坡挖,直到最近东山彻底封冻之后,才不得不收兵回营。此次回来之后,说不定还会像东山里的马华那样,联合一些人篡夺生产队的领导权呢。
麻烦啊麻烦,如果依然去搞社会主义,咱杜石朴可以腾开位置让他小子来干,也让众人好好看看他的跑式颠式。
可对方肯定不是那种真心干革命的人,一旦将生产队的权力篡到手,肯定就要暗地里交给马存惠那样的人来掌控,联合起来去搞封建主义或资本主义。那么,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集体的事业,让这些人随心所欲地往坏处作践呢?与其毁在他们的手里,倒还不如自己屁股坐稳,不给他们让开位子,他小伙子再能行,再有什么野心,也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干瞪眼。
要想保住队长这个职务,大队有的是亲家,那可是特别强硬的后台。由此看来,自己还是一位挺有眼力的人,在最关键的这种时刻,就能毫不费劲地看出来,自家英英和韩大林的这条姻缘之线,牵得的确有水平。是啊,自古以来姻缘之线就没有纯粹过,只要想想中国的历史,就连国家和皇帝那样的高级政权与人物,都在时不时地采用。很多时候,竟然成了治国安邦的手段或谋略。
看来,这个生产队长的位子,若有个一差二错,问题肯定出在下面,说白了就会出在众人的身上。有两点至关重要:一是,不管有多少客观理由,自己没把生产队搞好,这是众人皆知而又没办法改变的事实。二是,不管有多少客观理由,自己曾打骂过众多社员,这也是难以抹去的历史伤痛。唉,说到底,还是不要把丢人扫兴的事情做出来啊;唉,说到底,还是众怒难犯啊;唉,说到底,还是谁挖的坑儿把谁埋啊!
想到后来,他却又自宽自解起来,还是老百姓自喻或自嘲得好:“庄户人一群羊,谁来谁赶上;庄户人一群羊,一个下水都效仿”。的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繁重农活,早就把他们的身子骨累坏了,苦残了,早就把他们的脑筋整治木了,折腾瓷了,翻来覆去的这政策那运动,早就把他们痛苦懵了,熬煎傻了,又有几个不是“浆糊锅里栽跟头,糊里糊涂过春秋”的呢?仔细想来,即便有天大的事,起主要作用的不过就是那么几只胆大妄为的领头羊。
在他看来,全庄子几百口人,最能起捣鼓和带动作用的,要数马存惠和海文了。要想暖住这两个人的心,前者从宗教方面入手,比较符合人情事理,可马存惠又和自己是死对头,肯定不吃那一套。后者只能从他的母亲金氏跟前想办法,姓海的尕娃尽管野性十足,却是整个庄里年轻人中少有的孝子。但以往自己报复过他们的那些陈年旧账,尤其是海中山无常那件人命关天的大事,又怎能轻易了结?思来想去,他总觉得,要想化解这样的矛盾,似乎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