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生与死,无论为了生者与死者,目前都不该随随便便撂了队长这副挑子,即使非撂不可,也应该等到干出些名堂,见好方收。当然,这些绝非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也是前人总结下来的为人处事的经验。尽管,心里想得很清楚,可每当想到公社召开的那种会议,他又彻底地心灰意冷了。说白了,那是一个叫自己干不下去的会。
继而,却又想赶快返回到公社礼堂里去,给顶头上司韩维民达示知道,让他快快给十三队物色队长人选,以便再搭台子、另唱戏。是啊,正如当地俗话所说得那样:“不吃凉粉,就该把板凳给别人腾开。”至于公社郭福山书记跟前,他的确懒得张口说这样的话。一个生产队的芝麻绿豆官,人家不可能放在眼里。正要转身,忽然又想到,大队领导韩维民今天压根儿就没到那个会场里去,只发现副书记李同达坐在那里,像个聋子耳朵似的。
是不是韩维民之前就从哪里得到了什么新消息,正躺在家里愠愠怒怒地盘算什么事呢?对方的信息,向来都格外灵通,肯定已经感觉到,若照此发展下去,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这时,又路经大队部附近,他连忙拐个方向,踩着积雪往韩维民家走去。
丁凤芹怕杜石朴嫌家里有人,言谈举止会不太自由,连忙给对方解释说,孩子们,该到砖厂的到砖厂了,该上学的也早上学了,那位掌权为官的冤孽,昨晚就知道了今天公社召开的那个会议的主要精神,一个劲地埋怨眼下这政策,变得越来越对自己不利了。吃罢早饭之后,就到城里找关心贴近的领导,打探有没有改弦易辙可能的消息去了。
她把杜石朴让到屋里,刹那间好吃好喝就摆满了炕桌。看她这样热情,方才遇到的那么多沉重打击,那么刺激人的痛苦,顿时烟消云散了。瞅着她的那对就像花一样好看的眼睛,与那老来翠的窈窕身姿,别说动嘴动舌地吃喝什么了,就连整个身子也好像酥软了一般。看来,好女人的首要作用,并不像俗气之人所认为的那样,是专门解决男人那方面的饥渴的,也并非是传宗接代生孩子,而是供人们赏心悦目的。
不知底细的梨花湾人,总以为杜家和韩家儿女结缘,只是杜石朴巩固自己政权的一种措施。甚至就连两方的儿女,尤其是近期以来,也都一直这么认为。当然,杜家和韩家的两亲家,也都希望别人能有那么一种堂而皇之的看法。但人们哪里知道,其中更微妙、更隐秘的一些事情呢?
韩维民和杜石朴的老婆周凤莲本就心仪已久却落了个劳燕分飞,事情已够复杂的了,但生活还要比人们想像得纷繁和迷茫。在韩维民的老婆丁凤芹和杜石朴之间,竟然也有着同样的一番不为人知的苦涩。丁凤芹的娘家就在本大队的十三队,小时候她就特别喜欢与杜石朴在一块玩,总想着待到杜石朴长结实了身子,再成为永久兄妹也不迟。哪想到,稍不经心,他的爹妈就给儿子定下了一个周凤莲。
以往杜石朴对丁凤芹的想念,是泰然而从容的,只要想到往后还有相处的可能,总会有些怠慢或偶尔的忘却。当然,也该承认那段时间,他和周凤莲的关系已经逐步建立起来。然而,由于对方长期有病,他那接近沉睡的情感又一次次被唤醒。人,真是一种怪物,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要死死地向往、苦苦地追求!一切似乎由等待或缓慢放心地走,变为狠命地迅跑。由于目标已被别人夺走,又只能想办法自我克制。
丁凤芹的心里也格外清楚,在梨花湾的这片土地上,像杜石朴和周凤莲那样的结合,纵使有多少个不合理、不顺眼,也很难再拆散。像她这样的念经人家出身的女子,永远也不可能和称心如意的杜石朴之间发生什么浪漫故事。但无论怎样自我约束和压抑,也难了却她对杜石朴的深切思念与强烈渴望。信仰的力量和感情的向往,就这样长期而又默默地对峙着较量着。
这种时候,她总是特别想念那些逝去的美好岁月。在她还没有嫁到韩家的那时候,他们两家都在老庄子住,每每见到杜石朴,她总要溜到梨树后面观看,一直待到他的影子见不到为止。本来,她要一日数次到自己家的井上去挑水,可是为了能从他家大门缝里瞅上对方几眼,便借故说自家井里的水不好吃,到路途较远的另一口井上去挑水。
出嫁的头天晚上,她以给杜家一对老人舍散东西为由,想到他家院子里看对方在不在家。她终于见到了杜石朴,但还是一如既往,没有和这位已经成家立业的男人拉过一会儿手,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心里最想说的话。总以为,一旦那样,对方会因此而痛苦不堪,往后到了来世,自己也难洗清罪责。
那些年,十三队所有出嫁的女性里,丁凤芹是回娘家次数最勤的一位。除罢看望老人之外,还是为了安抚那份如饥似渴的思念。但,也只能那么默默地打量,偷偷地伤感。农村的情形可不像城里,谁家来不来人,都可以互不理睬。尤其住户比较集中的庄子里,无论谁家来了客人,人们自然就会觉得很新奇、很稀罕,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村庄。正是这种原因,为了避嫌,自从父母相继去世之后,她这个独生女儿,几乎断了回娘家这条路。
后来,由于韩维民和十三队工作关系的来往,她和杜石朴又有了偶尔见面的机会。但杜石朴总以为,即便丁凤芹对他有意,也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再说那时候他们都青春年少,感情最容易冲动。哪想到,事隔多年,她对他依然那么痴情。有一次,杜石朴来找韩维民,由于家里无人,她竟然流着冰珠珠一样的泪水,对他说:“尤素福啊,我盼你,快把一双眼睛盼出病了。”
的确,丁凤芹对他的思念之情,没有因为时间和空间的变化与阻隔而销声匿迹,反倒变得愈加强烈与急切了。她知道,杜石朴的家中,与他所在的生产队里,都该有多么穷困,但她更知道那是怎么造成的。绝对不是杜大哥没本事,而是有些人搅得他什么也干不成。人家再穷的庄子里,当官的总比众人的生活过得滋润。而他呢,家景却比普通社员家还要寒酸。
然而,她却偏偏喜欢这种干干净净做事的直脖筋。她深深懂得,一个人只有清白地活着,往后到了来世,才有可能进入那美好的天堂。一个女人,只有和这样品德的男人在一起生活,才有可能与他共享珍贵机遇、幸福时光和美好命运。要说,韩维民比杜石朴的地位要高出一大截,论家里的生活条件也是要啥就有啥,可她非但不痛快也还挺厌烦。
她深深知道,韩维民那官是怎么当上的。一个本民族里的人,竟然用拳头逼着她这位念经人的女儿,给那些能为自己封官提职的达官贵人们递烟斟酒,甚至用菜刀威胁她,若胆敢把自己和这些客人赌钱的事说出去,他就会劈死她。并且每次都要折腾到深更半夜,搞得整个屋里烟雾弥漫、臭气熏天,就像燃着蚊烟的臭烘烘的牲口圈一样。
更让她震惊和气愤的是,为了能给自己创造往上跨越的台阶,韩维民做为一个本民族的人,居然同意上面某些人搞的那种侮辱本民族人的事情,动员老实疙瘩杜石朴带领社员拆寺,劝说十三队的众人养哼哼,所有的积极分子他当了,红人他耍了,不该当的官他也当稳当了,却把杜家大哥的名声彻底损毁了。在她看来,自己的丈夫从表面看起来,挺像一位正人君子。实际上,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官迷心窃的鬼头刀。
本来这梨花湾大队十几个生产队的底垫大都比较差,他却三六九地跑下去,为讨好上边的领导到处搜刮集体的油水。就在把多打粮当作升官主要政绩的那些年里,他竟然狠下心,把杜石朴队上好生生的老庄子地里的梨园毁了种粮食。但他却不知,那种做法更多起到的是扩大报表里种粮亩数的作用。却没料到,那些土地惟有长梨树得天独厚,种粮食却是连年欠收。看来,祖上之所以把那里种植为梨园,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经过反复实践之后的一种抉择。
后来,韩维民还嫌干得不来劲,又乘搞园田规化的机会,把十三队的好田集中到了能给自己抬轿子的所谓红旗队。这一切又都是利用别人之手操办的,巧妙得就连杜家老哥都没能认出他是个大坏怂。然而,让她更无法想通的是,就像韩维民这样的人,竟然接二连三地被选为这样或那样名堂的代表,要么坐小汽车,要么坐火车或飞机,到这里或那里开会,回来之后再作狗屁不通的报告。
韩维民有钱、有权、有地位、有名声,但她打心眼里不稀罕。也可以说,由于受父辈的教育与遗传的影响过于深刻,从小她就对这些没太大的兴趣。她丁凤芹当然知道,一旦家里有了钱,自己花起来就会很方便,可她总觉得,钱可以使人的一些欲望膨胀与恶化,世道上的人能驾驭住那只老虎的,的确不是很多。她的想法一直挺朴素,只要能事妥人安、手头够花,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权力、地位和名声,主要看它是怎么得来的和怎样使用的。就韩维民来说,这两个过程都让她无法放心和看起。说白了,是拉帮结派和胡作非为的产物。既然如此,将来的结局肯定好不到哪里去。说起有关权力的使用,更是胆大包天、为所欲为。打心底里来讲,对于这号人的将来,她从来都不抱任何指望。
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个家里活人,每吃一顿饭,她的心里都不踏实,每穿一件衣服,身上都不舒服。甚至,就连他们夫妇之间每发生一次那方面的事,心里都要难过好长时间。总觉得,他的身上没一样东西是干净的,与这样的龌龊人在一起,只能玷污自己的身躯与魂灵,只能招罪惹孽,脏了她今生今世的清白,也毁了她来世去天堂的指望。
唉,谁让自己是他的老婆呢?事情总是万般无奈,也只能任其一次次摆布,也只有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样的话来麻醉自己。这个民族的男女两性,凡是做了那种事之后,都要按规矩沐浴。可她,每次都要用碱水从头发梢儿到脚趾头,彻彻底底清洗许多遍,好像惟有这样,才能减轻自己的痛苦和罪孽。
“我也是一样啊,尕妹子。”杜石朴被丁凤芹的话语和泪珠撩逗得怎么也按捺不住了激动的心情,立马想起了儿时喜欢如此称呼她的那些个生活细节。仅仅这样一句话说出口,心里顿时感到畅快了许多,就连浑身也一下子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