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文的身子依然虚弱得要命,整日只能躺在家中的炕上养病。由于仅有的一些睡意,也让零星的打盹消耗光了,这阵儿就想做些什么具体的事情,以便用来慰藉自己心里的空落。在翻阅日记本的时候,他的目光盯住了这样一句话:“我了解到一个科学家必须有勇气攻克当时最大的难题,通常是在不屈不挠地进行了无数次的实验后终于获得解决。”
他是一个爱读书的人,特别是在上中学的那段日子里,只要能借到手的书,一般都不会轻易放过。但他的心里却格外清楚,由于各种条件所限,自己还谈不上什么博览。每当读到最感人的地方,赶忙用笔做些摘抄,或留下当时的感触。这句话,是在马华还未到山里的那段时间,有一次在他家的书上看到的,德国医学家奥托·沃伯格的名言。
诚然,沃伯格虽然谈的是科学家的事,然而读罢之后,他的心情却是那样难以平静,也不知这种情况可否算作是共鸣,但总觉得这是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当时便做了摘抄,也还写下了激情洋溢的感想。也可以说,正是这句话,让他克服了就读中学时候许许多多的困难。
也正是这句话,在他考试落榜回队与否的关键时候,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他当然清楚,他肯定没有那些伟人名家们想得深远,仅仅是自己家乡的一些事儿,说具体点儿,也就是自己队里的事。谁都知道,梨花湾十三队是全县的老大难生产队,但他就是不信这个邪,就是要千方百计地攻下,这个在他看来是所面临的最大难题!
可现在,他对沃伯格的这句话,又有了自以为愈发透彻的认识:科学家们与他所选取的难题,完全是两码事。尽管他们所面临的难题,可能要比他的难题难以攻克得多,或许更有价值得多,然而相对来说,在科学的领域里,纯物质性、知识性、技术性的东西总会多一些。也可以说,一切都会更加规范,更有规律可循,更能说得明白,更能演绎得清楚。
而他所选取的这个难题,基本上还属于社会学范畴,有着相当大的不稳定性。智者见智、仁者见仁的可能性太大,面对同一个问题,由于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或看问题者的学养档次不同,很可能就会得出大相径庭的结论。而且,每一个问题,几乎都要牵扯到社会的方方面面,而这些事情,往往是单个人所不能左右的。
这又让他回顾起了回队以来自己所走过的路。先前那个阶段,他本想尽快得到大家伙儿的信任,大家伙儿却愈发不像以前那样信任他了,一经杜英英提醒,他才立即调整了自己的思维方式以及上下工时间与和出力程度。而后,又想尽快掌握到一定的权力,以便尽快扭转生产队里的窘困局面,但权力却愈发离他而远去了。
但他的勇气和决心,并没有被这种奇特的因果报应所吞噬,反倒变得愈加难以按捺以至蓬蓬勃勃了。他恨不能立刻把权力——那令他曾多次畏惧和蔑视过的东西,一下子抢到手,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是一把剑,一团火,一个雷区,只要他稍稍一伸手,一踩脚,就有被置于死地的危险。
尽管,一次次的挫折使自己变得渐渐成熟起来,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也不再那么浪漫和想当然,而且越来越比较关注事情的氛围、背景和实际。但现在看来,即使再厉害的一条男子汉,只要投身到梨花湾十三队这个浆糊锅里来,也会很快失去活力,渐渐消沉,乃至窒息。什么的发挥聪明才智啦,实现远大理想啦,干一番宏伟事业啦,等等的美好愿望,纯粹是水中捞月,对牛弹琴,无稽之谈!
一切都无可辩驳地说明,正是由于过于依赖学校、老师和书本上的那一套,之前他还是把一些问题看得过于表象化了。每当想到这一层,他就会心急如焚,乃至悔愧不已。与其这样,真还不如当初去上补习班的好。这种时候,再回想自己和郑世文打赌的事,就觉得该是多么荒唐。仿佛是命运之神,为了使自己输得更疼、更惨、更狼狈,为了更有力地教训、惩治和埋没自己,而有意设计的让自己铭刻于心与遗憾终生的一个局。
当初若能上补习班,万一考上某个大学毕业回来,至少可以在县城或公社任职,有工资不愁吃穿,说话肯定也比较管点用。近水楼台先得月,也许还能为这个庄里的人,提供很多很多方便条件,做很多很多好事。可现在,已经将这辆车拉到了半坡上,只有向前用力这一种选择,后退是非常危险的。谁也不能排除,车毁人亡的那种可能。
就在这种时候,他又一次思念起了郑世文。那个和自己相处了整个中学时期的汉族朋友,最近他好吗,他家里的人都好吗,他的补习班上得好吗?不知今年补习班的课程有无什么变化,有多大变化,他能适应得了那些变化吗,万一适应不了该怎么办?眷恋中学生活和想念同学郑世文的时候,他也联想到了中学时候,课余时间自己经历的一件事情:
那时队里的收入低得可怜,为了能保证上学,他买了两只青紫蓝母兔,在家里饲养起来。那真是一对宝贝,没多长时间就生下了十几只小兔。真没想到,那些毛茸茸的小生命,会给他的生活带来那么多乐趣和精彩。他搞不清,它们咬起仗来的时候,为什么会发出那么尖利的声音,它们那豁豁嘴,吃起草来为什么会蠕动的那样淘气、利索和好看,它们的眼睛分明是灰色的,可为什么有时候竟然会发出暗淡的红光?
然而,日复一日地饲养它们,也给自己带来了不少麻烦和苦恼。兔多嘴稠,吃草竟然成了天大的问题。可自己家附近沟渠坝上的野草,早就让庄里的其他孩子们铲光了,为了能使那些小家伙们尽快成长,他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帆布包,里边还装上了一个小铁铲。
他知道,若是直接携带它们出入校园或教室,就连他本人也感到自己有些不太像学生,只好提前时间做一些回避。每当走进学校大门的时候,他就连忙把装有小铁铲的帆布包卷起来拿在手里,这样谁也不会在意。来到教室之后,再把它们放进座位抽屉的最里边去。每次放学回家的时候,只要大方向对头,哪条沟坡、渠坝或田埂上,有小兔能吃的嫩草,哪里就是他选择的必经之路。
一手提着帆布包,一手握着小铁铲,边走路边给兔子挑青草或挖野菜的劳动,对自己的要求相当高,要眼尖手快,还不能耽误上课时间,和影响学习质量与成绩。虽说很辛苦,却也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过程中,体会到了创造新生活的许多惬意。当然,也免不了会发生一些节外生枝或影响自己情绪的事情。
有好多次,因为提着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在田埂上奔跑,竟然被看田的老汉,误以为是偷盗集体田埂上蚕豆的家伙,而捉拿是问;又有多少次,由于路上铲草占用的时间过多,刚回到家将草放下,就已没了吃饭时间,只好装上几块锅巴或干粮,再急惶惶赶往学校。人虽苦些,但两只兔妈妈和那伙小兔娃却都长得格外憨实。一旦遇到学习费用或其他开销紧张的事情,捉上一两对小家伙到集上卖掉,就能解决燃眉之急。
“海文,海文!”
“哎,喊我有啥事?”
“嗯,还是你亲自去看吧。”
“究竟是啥事呀?”
“嗯,反正是对你不好的事情。”
“在哪里啊?”
“在咱们班的黑板上方呢。”
这天上完体育课,他刚从操场往班里赶,发现杜英英正风风火火向自己跟前跑来,并且急急忙忙喊着他的名字。他问是什么事,对方却只是含糊其辞。他还以为是杜英英和自己搞幽默。何等事情,怎么会发生在那样一个众目睽睽的地方。仿佛是自己从家里捉来的一只什么鸟,从书包里飞出去之后,落到了那个谁也够不着的高度。
刚到教室门口,就听见里面炸开了锅,还时不时地提到自己的名字。当脚步迈进门槛,他一眼就发现了黑板上方挂着的两样东西。本来,有些人就因为他“六一”儿童节还穿着棉袄,讽刺他是窝囊废、穷酸货和土包子,平时他也最怕别人揭自己的这方面的短。此时,那两颗钉子上挂的,哪里是他的烂提包和小铁铲,而纯粹是他这个农家孩子火辣辣的羞愧、怯生生的心啊!
“你若是一个男子汉,就去找厉害人耍弄,为啥要欺侮兄弟民族中的这样一个弱者?”就在他扑过去,想找滋事人较量的时刻,忽然耳畔响起了为自己抱打不平的亲切话语。只见郑世文同学站在讲桌跟前,怒斥着教室后边哈哈大笑的关保同学。见海文来了,郑世文当即停止了说话,将两样东西取下来还给了他。
以往,海文总是对城里的汉族学生,尤其是那些干部子弟,保持着高度警觉与适度距离。总以为他们和自己纯粹是两种截然不同生活环境长大的人,绝不会有什么暖心热肠。于是,见了他们,他大都会躲着走。而打这以后,他的这种看法一下改变了。当然,来往最多最肯交心的,还数郑世文,尤为可贵的是,由于对方的热情推介,他阅读到了好些部中外名著。
这时他也才知道,这位同学的作文为什么会写得那么好,并常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和同学们的夸赞。原来他的理想,居然是要当一位著名作家。他的父母也格外支持他的这种向往,还特意给他买了一个大大的书橱,里面装满了古今中外的不少名著,与作家谈创作之类的书籍。其中,不少作品的一些精彩章节,世文竟能背诵如流。 说来也有些奇怪,他家跟前有个清水湖,郑世文家附近有个碧水湖。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伙同郑世文第一次到碧水湖畔的情景。碧水湖位于县城西侧,湖水碧绿澄澈,也还映射着古城雅色。小风徐来,水中涟漪荡起,城廓坦荡浮动,犹如仙宫幻景,奇妙异常。
据说,古时候,两个湖底各有一个硕大的海眼,喷涌出滚滚泉流,淹没了无边的原野。有两位结为姊妹的贫家女子,为了拯救父老乡亲们于水深火热之中,分别跃身扑入清水湖和碧水湖,每人变为一口巨钟,扣住了海眼。后来,经常听到两个湖里有悦耳的钟声。人们说,那是姐姐和妹妹在相互呼唤呢。
自从知道了姊妹钟的故事之后,他一直有这样一种感觉,莫非自己和郑世文的关系,真有点像那两口姊妹钟?不然,每家的附近为什么都有一个湖,而且湖的名字也极像是兄弟或姊妹似的。又为什么他和世文很早时候便亲如兄弟,就连两个人的名字,也有不谋而合之处,都有一个文字压尾。
那么,今天清水湖这口钟已经响了,那口碧水湖的钟是否听到了这种呼唤呢?莫非自己的心声,郑世文真的感应到了。否则,为什么就在他的这番感触刚刚开始,郑世文的声音就已传进了自己家的院子?他觉得,这决不是由于偶然因素促成的巧合,而是他们的生命里,必定有着什么奇特的缘分。
屋里的光线有些暗,致使郑世文步入良久,才渐渐看清了海文的眉目神情。他瘦了憔悴了,与学校读书时候的那个他,简直判若二人。就连后来自己在街上好不容易从草货里辨认出的那个他,也远远地不如了。这个家里的地上竟然没有一把椅子,就连小板凳之类的东西也没发现。但大妈待他好像亲生的孩子,连忙让他坐到炕上去。只是须臾功夫,老人家又端来了沙枣、梨干与盖碗碗茶,并让他不要嫌弃,尽管随意品尝。
郑世文坐在炕沿上,思绪忍不住总要回到自己的家。是的,若是在那里,他定会把客人让到自己一直单住的那个小屋里去,若是还嫌光线不甚明亮,有的是日光灯与时髦的窗帘。那里不仅有沙发,还有糖果瓜子、清真糕点与各样果脯。然而,就在如此清贫的家里,却有着学友之间诚恳而热烈的攀谈。一直到最后,海文才提出了一直萦绕在自己脑海的话题:
“补习班的情况怎么样?”
“比以往几届好多了。”
“你的学习紧张吗?”
“还能适应吧。”
“师资力量有大的变化吗?”
“由于我们县去年的高考录取比例,是全省倒数第一名,县上和学校领导的压力都很大,今年配备的相当一部分,是从全县抽调上来的最有实力的老师。”
“课程变化大吗?”
“几乎每一门课程,都增添了新的内容,听说今年高考外语也要记分。”
“你是不是又想上呢?”
“不了,我是想知道,你学得怎么样?”
“如果你想上,等病好些了,我来接你。学校的事,我去通融。你有基础,去了我再尽力帮你。再说,你也不要再把我俩曾经打过赌的事情,一直放在心上。说到底,那是高考落榜特殊情况下,所耍的小孩子脾气。”
“谢谢你的宽宏大量,可我还是以前的老主意。世文,你以为我躺在炕上就害怕了,就纳软了,就后悔了,是不是?没有。我觉得,真正的男子汉,可以被打死,但想打怯,想打得心灰意冷是很困难的。我与这种势力的较量,就像牛和牛抵仗那样,架势已经列出,气力已经鼓足,也还角逐了几个回合,如果单方撤出,无论有多么漂亮的解释,也算是一种逃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得想办法较量下去,而且一定要取得成功。”
郑世文一边喝着大妈斟上的茶水,一边聆听着海文的述说。他本想再劝海文去读补习班,可又觉得对方的话,似乎不无道理。只要设身处地替对方想一想,似乎也正是那样一种情况。一旦按自己想象的那样去做,不只会加重海文的学习压力和精神负担,尤其一旦考不上,再回到这个环境中来,就会愈发被动和难堪。更不要说,今年英语也要记入总分,对于海文来说,等于又增加了一道几乎是无法逾越的门槛。因为他清楚,正是由于师资力量分配不公、英语老师缺乏等等原因,整个初中阶段,海文都没学过英语。
特别是每当想到这段时间,自己在补习班攻克一些新增课程时,所跋涉难度和付出的艰辛,以及以往每年轰轰烈烈的高考之后,随之而来的那种颇像是讽刺或奚落的极其可怜的录取比例,便不敢再怂恿他去受那种更大的刺激了。是啊,是啊,他的心理压力已经够大的了,这个家里的生活已经够艰难的了。切不可再以对方的时间和生命作赌注,去搞什么冒险、试验与牺牲了,何况海文的体质已远不如从前。
临走的时候,郑世文从提包里掏出了一台袖珍收音机,递给海文说:“目前,还是少想事情,养病要紧,若一直愁眉不展,还会闹下大病的。有空多听听这个,掌握掌握信息,感受感受音乐与其他文艺类节目里边的新鲜活跃、健康向上的气息。最近听我父亲说,过些天省上要召开一个重要会议,让他无论如何也得去参加。据他这几天分析,农村的事儿可能会有个大变动呢。”
话音刚落,收音机就演奏开了《送别》的音乐。这个小小的生活细节,让二人不约而同地感到分外惊奇。的确,并非是他们过于自作多情,也并非是他们想借此而有意夸大自己生命蕴涵的神秘成分,而是真真实实的生活又一次证明,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有着什么奇特的缘分。可不,再巧合也不会有这般的多种生活要素的集结吧?两个人在这音乐声里分手,别有一番情深意长的人生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