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没过多久,老庄子地的这片梨林就遭了大殃。得知本县一位目不识丁的大队领导,由于管辖生产队粮食产得多,便被擢升为县委主要领导,韩维民立马效仿开来,忽略全面发展,只搞所谓以粮为纲,经公社前任书记主持会议,动员其他领导同意,并向那位目不识丁的县委领导请示之后,把这里的梨树全部毁掉,将土地平整出来种上了粮食。
那真是个揪心撕肺的日子,人们边挖树边流泪。树呢,竟然连指爪也紧紧抠进大地深处,不愿离开主人们去走毁灭之路,真主仿佛也被世间动物与植物之间的深情厚意打动了,连续不断地刮开了凄厉的大风,洒开了绵绵细雨。即使后来的实践,似乎也是一种惩罚,能长出那样茂盛梨树的土地,对粮食作物却一直不肯青睐。
听了众人渴望自己主事的话,海文本来还在犹豫,然而当看见东山坡台地上父亲的坟堆之时,一股勇气不禁油然而生。他用蔑视的目光盯着张佐铭。心想,这伙败家子,祖先们留下的树,被他们狠心地折腾光了,就连这片土地,还要百般蹂躏!
想到这里,他把铁锹往地里一扎,迈开步伐走出了人群,然后时而蹲下,时而站立起来,以不同的角度判断着这块地的水平情况。见他这样,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有的等待着他的新发现,有的边打量着张佐铭的眉眼,边为他捏着一把汗。
“你们都放下活不干,瞪求啥呢!”张佐铭从田埂上霍地一下站立起来,指责开了大家。他正想再骂领头闹事的海文几句,没想到姓海的小子竟然怒气冲冲地直朝自己跟前走来。他便爽性蹲下去,继续抽着过瘾解馋的纸烟,列出了一种对其不屑一顾的架势。
海文却不吃对方那一套,走到跟前,一本正经地说:“张队长,你到田里再看看,这种平法究竟对不对头?”
他不看海文,也不出声。用指头洋洋气气地弹了弹烟灰,美美地抽了一口,而后鼓着腮帮嘬着嘴唇,轻轻地吐出几个生动的烟圈儿。紧跟着又吐出一个很有力的细长烟柱,直等到那根烟柱,飞着、撵着从那一串串旋转着的烟圈儿中间钻过去的时候,他才用轻蔑的目光瞟了对方一眼。
海文只有强压着胸中的怒气,耐心解释道:“从西边田里往东边田里取半锹深的土,两块田就一样平了,你却让取一锹深,这样铺得东边又高了起来,而西边又洼了下去。”
“你只干了三下半,就开始转来逛去,你鼻子里插葱装什么大象?”张佐铭再次从田埂上站起来,用手指着海文骂开来。
一片诚意受了亵渎,他被这种无理的反击激怒了:“你身为一队之长,派活不负一点儿责任,只是蹲在这里抽烟,装大象的正是你!”
“我这个队长当得不好,你来干上嘛!我知道你得了红眼病!小伙子,你放明白些,这回可不是看管梨园子那回了,想篡就能篡上!”他砸了烟蒂,猛地站起来,双手叉在腰里,恶狠狠地挖苦着。
尽管,对方的身材要比自己高大和壮实得多,可海文丝毫不理睬他的那番恐吓与威慑:“我也劝你放明白些,但凡来这里干活的社员,都是会看问题和会想事情的人,而不是牲口,不是你想怎样折腾就怎样折腾!”
“爷们偏要抽烟,偏要这样平田!你不服,把咱裤裆里的那玩艺儿也颠不弯、折不断!”发现海文根本没有一点儿退劲,反倒愈发嚣张起来,他便用最具有侮辱性的话,向他发起了挑衅。一通辱骂过后,又走过去蹲在老地方,再次掏出烟赶忙点着,漫不经心地抽给对方和众人看。
发现副队长竟然这般耍赖,海文不想再和这种人纠缠,想找个空闲地方,找几个懂农活的人,商量一下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此刻,几乎所有的人都涌到了他的周围,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啥队长,纯粹和过去的保长没啥两样!”
“上面那些婊子娃,将来肯定不得好死,竟然给咱们队配备的是这号龟孙子领导!”
“大家要给海文帮帮腔,长长精神呢,可不能让他为了众人的事,受窝囊气啊。”
惟有宋荣凤挨在张佐铭胯子跟前,边寻着野汉子气味,边贱里贱气漫着漂臊话,给心上的人亮着耳:“这海文太不像话了,人家队长怎么说,你就怎么干,管得闲事宽!”
“队长说怎么干就怎么干,我才不信你能做得到?队长说让我们在你家炕上睡觉,你说行不行?”“骚猴子”挤眉弄眼说罢,不知又溜到了谁的身后。
宋荣凤正想用肮脏话剜算,只是连个说的方向都无法定度,惹得众人一片哄笑。
李心秀之妻赵文梅,是大家伙儿公认的全队胆量最小脸皮最薄的人,此时也无法继续忍耐下去,连忙发泄起了心里的愤慨:“怎么是管闲事?这种把人当驴使的做法,就是行不通。”
“行不通我还偏要行,看你有个屌办法?”张佐铭发现就连她也有恃无恐了,立即堵过来一句侮辱话。
自从长这么大以来,赵文梅还没受过这份欺侮,她万万没有想到,队长居然和地痞流氓相差无几,气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看到这种情况,海文猛地转过身,俨然以一个队长的姿态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边向劳动的地方走,边向大家高声说:“走,我们干活去!这次西边田里只取半锹深就行!”
是啊,他实在忍耐不下去了。这么多人,让这么一恶棍在这里作践,实在太窝囊,太屈辱了。哪怕有人说他篡权,他也绝不害怕,甚至可以坦率地告诉对方,他就是要篡权,这权不篡实在不行了,哪怕只篡这一回,他也篡定了!不篡,大家就没法去干亏心的活;不篡,大家就继续被人家当驴一样使!这可是,真正的逼上梁上啊!
人们心里早就憋着一股劲,得知海文的态度如此坚定,立即纷纷响应。上土的人立即抡起了铁锹,背土的人马上挎起了背篼。只是一会儿功夫,人群的溪流再次顺顺畅畅流淌开来,人群之车再次活活络络滚动开来。
海文正给一位社员往背篼里上土,张佐铭砸掉了手里的半截烟,犹如一杆标枪似地直向他刺了过去,惊恐之际的海兰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救紧话:“阿丹哥,注意!”
“你算老几,你来派活?!”听到喊声,海文刚转身防范,正好撞上枪口,张佐铭紧紧攥住了他的衣领,用喷着唾沫星儿的话质问着。
海文撂了手里的锹把,挣扎着说:“想打人吗?”
“今天,我就叫你彻底认一认,爷们是啥样的人物!张佐铭挺直胳膊,用大拇指顶住了海文的喉管。他的个子原本就比海文高出一头,手臂又粗又长,浑身也有使不完的蛮劲。他想凭借生理上的优势,好好整治一番这个穷鬼!
海文几次都想抓住对方,可不争气的手臂,怎么也够不着人家的身子。人们纷纷围过来,有几个妇女扑上去,想掰开张佐铭的手。哪料到,挣得她们直喘粗气,竟然连个缝儿也掰不开。
海文几次想喊张佐铭放开,可对方似乎用一颗铁钉牢牢钉住了他的喉管,莫说想发出什么声音了,就连脸上的肌肉都在麻酥酥地抽颤,眼珠在往外膨胀,呼吸也快要窒息。于经济困难时期孕育并度过了幼年的海文啊,近来又备受各种折磨体力不支的海文啊,他那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身子立马就要散架了!
然而,在张佐铭看来,海文的痛苦就是自己的胜利,他痛苦的程度愈深,自己胜利的档次也就越高。他狂笑着,觉得自己抓住的,并非是眼前的一个想篡自己队长权力的他!而是还有篡了自己看管梨园权力的那个他,夜间在大渠坝上合伙作弄过自己和老岳父的那个他,合伙给郭福山书记告了自己行窃之状的那个他。
他一手攥住了四个时间段曾进攻过自己的海文,他想把他们统统掐死,留下其中任何一个都会后患无穷!而惟独没有想到,当初替自己写过状子挡过风浪,并饱受过别人作践的那个海文。张佐铭使劲抖着像铁棍似的胳膊,眉眼里跳荡着狡黠,“你说,你认不认错,你告不告饶?承认了,告饶了,爷们就立马放开你,只点个头就行!”
“妄想!”海文用无法清晰的语言极力告诉对方。此时,他的脸正向着父亲的坟地。不知怎的,眼前又浮现出了给老人家送葬时的情景。当时,梨花湾能行走的男性本民族人都来了,人人头上都戴着一顶小白帽,那么洁净、肃穆和庄严,把整个东山坡台地都扮成了一个慰藉老人家亡灵的梨花园,扮成了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
是的,他们最崇尚两种色泽。一种是绿,绿是生机,绿是希望,既活着就要绿,就要活得顽强,就要活得旺盛,就要活得蓬勃!这,无论从他们的眼神中气质上,还是从他们总想竭力创造新家园的足迹中,都可以得到印证!然而他们却更崇尚白,因为那是他们品格的象征。
梨花,宛如他们的追求与精神的象征。嫩绿的叶子,白白的花朵,白中有绿,绿中有白。渐渐,白又可以繁衍出旺盛的绿,绿中又包裹着甜美的白。如若把这两种色泽放在一起,让他们只选择一种的时候,他们就会毫无犹豫地朝着洁白,乃至在所不惜地为之奋斗一生!
这是最神圣的纯洁,这是最纯洁的神圣。即便倒下去,也是三丈六尺白布包裹着进入土穴,死而无憾,义无反顾!清清白白而活,清清白白而死;真真虔虔而活,真真虔虔而死。这便是他们的清真之所在,这便是他们的骁勇之所在!
见海文的脸色惨白得犹如窗户纸,眼珠也逐渐往外突显,就连整个身子都时不时地摇晃着,张佐铭以为让对方招降纳叛的最佳时机已到,便眉飞色舞地恫吓着:“你到底认不认错,告不告饶?只要点个头就行,不然这阵我就要了你的这条乏命!”
“痴心妄想!”海文用挣扎出来的语言奋力告知对方。此时,他依然面对着父亲的坟地,不知是他想到了父亲,还是父亲的亡灵相助了他,忽而一个奇迹发生了。他拼出全身的力量猛地一个扭身拧脖,狠狠咬住了张佐铭的手背,那家伙吸溜了一声,立马松开了手。
还没等到海文抬腿提脚,张佐铭却又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使劲一推,海文一个仰面朝天跌倒在硬地上,由于后脑勺被狠狠地磕了一下,眼前顿时一片金星。
他只估计到,对方定会继续用大拇指顶他的喉管,却没料到,他会运用如此野蛮的手段,甚至都没能清晰地感觉到,人家是怎样把他推倒的。原始的复仇本能啊,怂恿着他很快从地上翻起来,向对方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然而,还未等他扑到人家身边,张佐铭猛地击来一拳。那手上的蛮劲,仿佛从巨大的弹簧里弹出来的,又像很重的铁锤砸过来的,海文这个一米七零的小伙子,竟然成了一块随地而滚的砖头。
就连围观的人们都没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便倒在了另一个地方,只见嘴和鼻子一起流开了血,那么鲜红,那么汹涌。他咬着牙从地上痛苦地挣扎起来,踉踉跄跄扑到张佐铭跟前,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衣襟:“你身为一队之长,为啥不讲理?”
“这农业社就没有理,爷们还一肚子两胸膛的理没处讲呢!”骂过之后,大概是看到海文嘴和鼻子里的鲜血流得愈发厉害了,他才垂下双手和脑袋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对方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似乎是,有意让对方制造出自己被惩罚的理由。随即却又左右开弓,啪啪两掌扣了过去。
海文脸上的热血,被这敏捷而又狠毒的两巴掌,击出了两朵鲜红的礼花。这花瓣也飘荡到了张佐铭的嘴脸与裸露的腔板上,与那血红的眼睛配合在一起,犹如一条刚刚吃过了人肉的野狗,显得那么吓人!
张佐铭只是随随便便瞪了一眼依然流着鲜血的海文,便大摇大摆地走上了田埂,像狗那样就地一坐,再次抽起了稳神舒气的纸烟。至于伤者是死是活,仿佛统统与他无关,而纯粹是咎由自取。海文,却展脱脱地躺在地上,手里还攥着张佐铭的两块衣襟。
被惊心动魄场面怔住了的“三八六一部队”,此刻再也无法忍耐和沉默下去了,愤怒的感情犹如狂风掀起的黄河洪峰,显示出了冲垮一切障碍的雄浑气势!人们吼喊着,一起扑向了张佐铭。妇女们掐的掐,抠的抠,撕的撕,捏的捏,拽的拽;孩子们抱腿的抱腿,咬手的咬手,啃脚的啃脚。狂风,没命地翻卷着,把“三八六一部队”的哭声,洒向了整个老庄子地、整个梨花湾和整个世界。狂风,没命地怒吼着,为“三八六一部队”吹奏着一曲壮烈而又悲戚的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