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大犍牛一副纳闷的样子,问:“冷冬寒天,谁家雇木匠割啥呢?”女儿心里明白,这是在给他割棺材,口里却平淡地说;“你好好养你的病吧,不管他们的闲事。”大犍牛支楞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突然问:“下午你兄弟们又没着我的边,忙啥呢?”女儿支吾着说:“你的病快好呀,他们放心啦,耍,还能做什么?”说着,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大犍牛以为女儿因高兴而哭,不但没有理会,反而愈加兴奋,说:“爹打算明天就出去拾狗日的粪。”说着,双臂摆动起来,做开了阔胸运动,边摆动边说:“你看,爹有力气了。你看!”笑就从红润的,薄如纸一般的面皮溢出来。
父亲辞别人世已近在眉睫,儿女们为父亲的后事也忙得焦头烂额。为了争取时间,他们明确分工,各办其事。大儿子大虎、四儿子四虎负责修整老院子两间破南房那条土炕,为举办丧事时亲威朋友的住宿做准备。三儿子三虎领着人伙赶挖墓坑。二儿子二虎陪着木匠割棺材。三个媳妇正不分昼夜地缝制装老用的衣服、鞋帽和入殓用的被褥等。女儿,也就是大二三四虎的姐姐,则是侍候父亲,观察病情,及时通报消息。当然还得抽空洗洗被罩、床单什么的,马上要办丧事了,客人们用着干净。
叮叮当当的声音时断时续,大犍牛不禁疑惑起来:“女哎,好象是你二兄弟家?”女儿心里一怔,嘴里却说:“你听错了,二虎家有木匠我还不知道?”
声音的确是从二虎家传来的。既然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即将命归黄泉,棺材自然不能在父亲院里做,只好转移到隔壁的二儿子二虎家。
大犍牛不再理会声音的来处,叹了口气,说:“你姐弟五个,最数二虎日子过的疲累哩。唉,也是他自己的过。吃不穷,喝不穷,不会划算死受穷。那二亩花生种在梁家地多好,非要孤零零种在野狐沟,不偷你才怪!土壤结构,土壤结构,再给我穷讲究!还有那两头牛,说啥都不该卖了,这可好,雇别人耕地,花工钱不说,地也耕不润腾。这年月,象咱这么老实的人有几个,活该少打粮食!”
二虎妻子久病,供着两个读书的孩子,还养活着一个瞎眼的丈母娘,尽管一年四季忙忙碌碌,日子总是紧巴巴没一点红火气。女儿说:“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二虎不定啥时候会翻起来呢。”
大犍牛没吭声,闭了眼又靠在行李垛上,似乎在闭目养神,似乎又在思考问题。女儿轻轻走过去,将一件被单盖在大犍牛身上。不料大犍牛坐直身子,说:“爹想吃点罐头。”大犍牛身旁放着“去痛片”、白糖、奶粉、各种水果,还有一瓶黄桃罐头。女儿将黄桃罐头瓶的盖子揭去,并递去一个小勺。大犍牛有滋有味地嚼着黄桃,突然噗哧一笑,说:“狗日的四虎,也懂得给他爹买个桃罐头?女哎,要叫爹看,四虎不是个生分子。可惜有些不成器呵!”
四儿子四虎不喜欢出力流汗,却爱好喝酒吃肉。四虎一不种地,二不打工,而把赌博当成唯一的生活来源。有时富得腰缠万贯,有时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经常向父亲大犍牛索要粮食和零用钱。
大犍牛放下勺子,重新往行李垛上一仰,咕哝道:“嘿,也难怪二长脸小看咱哩!”女儿说:“人跟人的活法不一样嘛。”大犍牛哼了一声,说:“好活法!养上这种后代怎能防备了老?”女儿说:“你还有三儿一女呀!”大犍牛说:“说的也是。不过爹还不到七老八十的时候,病好了还能扑腾几年,不想拖累你们。最主要是考虑你们的光景也不受过。你看三虎,好不容易念了个大学,又找下个大学生对象,可谁料到这书白念了呢?”大犍牛说话仍然铿锵有力,跟他得病前一模一样。
三儿子俩口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个厂里没几天,厂子就倒闭了,如今小俩口双双失业,没办法在镇上推着平板车卖起了蔬菜,每天赚下的钱刚够填饱肚子。
女儿说:“你快别操这个的心,那个的心了,好好养你的病吧。”大犍牛没理会女儿的话,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爹有了好点路喽!”女儿望着父亲神秘的模样,好奇地问:“什么点路?”大犍牛狡黠地笑笑,说:“先别急,等你们姐弟五个齐全了,再告诉你们,准叫你们大吃一惊!”女儿一叹气,说:“爹,躺下歇一歇吧。”大犍牛说:“爹又不累,你看爹累了吗?”说着故意挺了挺腰板。女儿望着精神抖搂的父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接着,大犍牛用更低的声音对女儿说:“爹又给你们当头儿呀!”样子愈加神秘,愈加得意。大犍牛这回真把女儿给弄糊涂了,女儿不知道父亲是回光反照精神失常,还是真想出了赚钱的金点子?愣怔之际,大犍牛突然提高了嗓门:“妈的,咱不痴不愣,我就不信这日子翻腾不起来。到那个时候,你还用黑天半夜在饭店洗盘碗?大虎还愁没个女人?二虎还能交不起孩子的学费?三虎还用头顶别人,脚踩别人租房住?四虎俩口子还用愁着花钱找饭碗?你们日子受过了,爹再娶上个寡妇,每天哄上孙子孙女,也烧酒壶壶肉铫铫地享清福喽!二长脸,你等着瞧吧!”大犍牛很激动,激动得薄如纸片的嘴唇都抖抖索索。
女儿已经泪水涟涟。隔着泪帘,女儿发现大犍牛的额头明光光有了一层细汗,跟着两颊、两腮、鼻子上也渗出了汗水。大犍牛额头上的细汗逐渐变成珠子,然后扑楞楞滚落下去。不断地滚落,又不断生出新的珠子。
大犍牛说:“女哎,给爹喝口水。”女儿倒了半碗开水,递给大犍牛。大犍牛仰起脑袋,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喝毕,闭了眼懒懒地靠在行李垛上,样子已十分的疲倦。
当大犍牛发现女儿不知去向的时候,他的疲倦感在时甚一时。紧跟着肚子也疼起来,疼得跟刀剜一样。大犍牛手按着肚子,身子朝前伏了去,但疼痛丝毫没有减轻。大犍牛倏忽间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意识,这种意识令他隐隐产生了恐惧感,但这种恐惧感仅仅在脑子里停留了几秒钟便消失殆尽。他不相信自己这么早就离开人世,他得带领儿女们去实现他的宏伟计划呀。想到这里,大犍牛猛地叫了一声女儿的名字。但那根本谈不上是呼喊,简直是一只小蜜蜂在嗡嗡叫。
不知是剧烈的疼痛将感觉神经刺激麻痹了,还是疼痛真的在逐渐消失,总之,不久大犍牛又觉得肚子不多么疼了。只是面色渐渐乏出灰黄的色调,浑身瘫软如抽去了所有骨头,就连呼吸都觉得特别费事。大犍牛不由自主歪倒在那里。紧跟着感到身子轻飘飘的,仿佛自己不是躺在土炕上,而是飘浮在空气里,且慢慢旋转着,升腾着。当然,裂纹纵横的纸糊屋顶和泥皮斑驳的墙壁也在旋转、上升。不过,大犍牛的意识还算清晰。他想坐起来,但挣扎了几下,身子纹丝不动,就连胳膊腿都仿佛游离于自己的躯体。
其时,太阳已经隐入西山背后,山的上方,桔黄色的霞光愈加鲜嫩耀眼。鲜嫩的桔黄穿过方方的玻璃,均匀地涂在大犍牛灰黄色的面皮上,干瘪瘪的身子上,宛若蒙着一张刚浣出的轻纱。大犍牛将自己呆滞的目光融入桔黄色的霞光里,突然有些兴奋。大犍牛在心里嘟囔:好鲜艳的早霞呵,明年春天这个时候,我领着娃们一准忙活开喽!
女儿还没有回来,儿子们也没有回来,大犍牛很着急,因为他是个急性子,只想早点将自己的设想告诉他们。他用力喊了一声女儿的名字,还好,声音虽然比小蜜蜂叫欢还微弱,但也足以让儿女们听到了,年轻人耳朵灵乏着呢。
屋里很静,静得自己细如游丝的呼吸都听着很响亮。霞光比先前淡了许多,已经变成了淡黄色了。但儿女们还没有回来!这个死闺女,跑到哪儿去了?大犍牛在心里骂了起来。大犍牛想喊,又唯恐消耗了力气。他要节省下力气用于他的嘱咐。
女儿还是迟迟不肯回来!
大犍牛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心急如焚!
大犍牛感觉到自己继续在旋转、升腾,破旧的屋顶、斑驳的墙壁也在继续旋转、升腾。随着不断向上飘浮,大犍牛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四分五裂,并且一点一点在消失,最后化成了一团无色的空气。除了清醒的意识、能够看见物体的眼睛和能够听到声音的耳朵,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大犍牛想:狗们的,怎还不回来呀?但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分明听到了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分明看到淡黄色的霞光里,倏忽闪过几个黑色的人影,分明听到了开门声和女儿的呼唤声。大犍牛心里猛地生出喜悦和亢备。
大犍牛干枯的眼眶湿润起来,几颗浑浊的泪珠从眼角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