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的美好,与谁相关
1933,恰逢一个风雨如晦的时代。国际局势紧张,全球经济低迷,但钱钟书作为名声出众的才子依然得以受聘于上海光华大学。
“光华”二字取自《尚书大传·虞夏传》里的《卿云歌》:“旦复旦兮,日月光华”,更有发愤图强、光复中华之义。因其前身圣约翰大学1925年阻挠学生降半旗追悼“五四惨案”中受害者,部分爱国师生愤然离校。因有爱国富商慷慨解囊,光华大学由此建立,成为当时思想教育的前沿圣地。大批著名学者皆曾在此任教,如潘光旦、胡适、徐志摩、卢前、蒋维乔、黄任之、江问渔、吕思勉、王造时、彭文应、周有光、杨宽等等。
其时,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已由中国文学系主任升至文学院院长,正所谓“虎父无犬子”,钱钟书先被光华大学破格聘任为外文系讲师,后又被清华大学破格录用。作为一名大学毕业生,他跳过了担任助教的阶段,直接作为英文、西洋文学和文学批评的讲师加入了清华学者的阵营。这皆得益于他学生时期在清华的出众表现,发表于全国性刊物上的文章见解独特精到、掷地有声。作为一名讲师,他在课堂上出众的口才以及学识的渊博更是赋予他出众的人格魅力,学生无一不被他妙趣横生的课堂吸引,课堂气氛热烈、座无虚席。
即使是成为了一名大学教师,钱钟书也并未停止学习探索的步伐。他不仅闻名于知识的广博和精湛的授课技巧,更为师生所钦佩的是他的勤奋好学、博闻强记。在他初到光华大学时,与另一青年教师同住。恰逢室友在读一册他读过的文学批评史,钱钟书便让室友考一考他是否还记得。钱钟书对答如流,室友大惊,那本书以深奥难懂而著称,相比常人读之艰辛,钱钟书竟能理解吃透、背诵入流,闻者无不赞叹不已。
钱氏父子同在光华为师时,光华师生更是有幸对两位大家的学习生活窥见一斑,据说父子二人经常挑灯夜读,深夜不寐,互相勉励,互相请教问题,一时传为佳话。虽然钱钟书表示这一传言是失实的,父子二人并不同住,作息不同,鲜有共同读书的机会。但是,关于钱钟书如何勤奋读书的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因其早在少年便养成了勤奋好学的良好习惯。
钱钟书的幼年在现在看来颇有些传奇色彩。因为伯父没有儿子,按照惯例,钱钟书一生下来就过继给了伯父。“钟书”一名正是由他刚满周岁时“抓周”,抓到一本书所得。钟书四岁,伯父教他认字。六岁,送入秦氏小学,但是由于体弱多病,不到半年,伯父便让他呆在家不再去上学,又因觉得进私塾甚有不便,便自己做起老师,亲自教导钟书。因为对钟书的疼爱,伯父的管教还是不甚严禁的,钟书常能得到两个铜板,一个让他去买酥饼吃,另一个让他去看小人书,加之经常有机会跟伯父去伯母娘家,贪玩于那的大庄园,钟书难免要耽误些功课。
最让他父亲担忧的是钟书从伯母娘家人那里沾染了不少坏毛病,譬如生活无规律等等。对于娘家人有抽大烟的爱好,钱父更是深恐儿子小小年纪耳濡目染,为此时常予以批评告诫,但亦十分考虑到孩子的感受,从不在其小伙伴面前予以指责。
钟书对父亲是感激、敬畏而又怀有愧疚的。到了十一岁,钟书考取了东林小学,虽然屡屡获得老师“眼大于萁”、“爽若哀梨”的佳评,但疼爱他的伯父不久去世了,悲痛不已的钟书一度深受打击。尽管他的学杂费并没有失了着落,但父亲一力负担所有的费用显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懂事的钟书自小便学会了如何节俭以补贴家用:作业本是伯父曾钉起的旧本子;笔尖是削尖的竹筷替用的。日子就这样清贫但又充实的度过了,钟书十四岁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桃坞中学,因在清华大学任教的父亲对自己的作文始终不满意,他从此更加发奋用功读书,积累了深厚的阅读量,看着他代父亲写的信和诗歌,父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1925年,15岁的钟书返家度暑假,乃得知《古文辞类纂》《骈体文钞》《十八家诗钞》等大型选本,从此开始系统阅读,开始了他的治学生涯。
虽说钱父曾一度对于钱钟书的作文不满,事实上他开笔还是很早的。最初在《清华周刊》上系统的发表文章之后即备受关注、大获好评,到后来在全国性刊物《新月》及《大公报》上发表文章及书评,更是令其名声大噪。即使成为教师后,他仍源源不断地为这些刊物供稿。仅在他远赴英伦的前两年,他就累计发表了各类文章12篇,其中《中国文学小史序论》与《论复古》等更是广受好评,其中他所展现出的文学思想成熟独到,足见功力之深厚。
《与张君晓峰书》则表达了他对文言与白话文的看法,恰逢文学革命,胡适等人反对用典的观念盛极一时,而钱钟书却坚持用典无可厚非。在今天看来,这一看法是十分明智的。
文言文与白话文各有千秋,若想精于任何一门都实属不易。但他也并不赞同不读文言文就无法对我国固有文化起到领略、接榫作用的迂腐观点,苦读古书,皓首穷经的死记硬背也是为他所不提倡的。这正是一种积极进步的新旧文化去糟取精,积极融合的进步观点,以他当时尚轻的年纪,能有如此见解,当真是老辣利落。梁锡华先生说:“这封信,应该在现代语言文学发展的洪流中,起到水坝的作用,应该是储汇众水而能产生无穷电力的源头。”
钱钟书此时对旧体诗方面的造诣可达到了巅峰,在光华大学期间,他曾有大量诗作,大都发表在《国风》半月刊上,以《论诗友诗绝句》为最。后结集《中书君诗》出版,以赠亲友。各位学者赞赏不已,由以其师吴宓最为欢喜,赋诗《赋赠钱君钟书即题<中书君诗>初刊》祝贺:
才情学识谁兼具,新旧中西子竟通。
大器能成由早慧,人谋有补赖天工。
源深顾赵传家业,气胜苏黄振国风。
悲剧终场吾事了,交期两世许心同。
--《吴宓诗集》卷十三
赞扬之意溢于言表,可见吴宓惜才之意,也表现出钱吴两家交情之深。
除此之外,陈衍在《石遗室诗话续编》中也表达了对钱钟书的赞赏之情。
他说:“无锡钱子泉基博,学贯四部,著述等身。肆力古文词……哲嗣默存(钟书)年方弱冠,精英文,诗文尤斐然可观,家学自有渊源也。”并摘出不少佳句:“又《秋抄杂诗》十四绝句,多缘情凄婉之作,警句如:‘春阳歌曲秋声赋,光景无多又一年’,‘巫山岂似神山远,青鸟殷勤枉探看’;‘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拌将壮悔题全集,尽许文章老更成’;‘春带愁来秋带病,等闲白了少年头’。”更评《太庙》一诗中的“庙废荒凉法器倾,千章黛色发春荣,最宜老杜惊人句,变雅重为古柏行”为“与余《扬州杂诗》‘最宜中晚唐人笔,此地来题绝句诗’貌同而心不异。”
虽然饱受好评、成绩斐然,但《中书君诗》的印量和流传却十分有限,流传至今恐怕鲜有一见,几成孤本。但钱钟书对于自身诗作的要求是很高的,这当年本佳评如潮的诗集在钱钟书的心中竟是并不满意的作品,这不能不让人想起在上大学的时候给父亲钱基博写的信,他“不屑于”与人争,“不屑于”什么功名,这个册子印发的数量因此寥寥无几,也成为研究钱钟书的重要资料。
他在后来曾说:“19岁始学为韵语,好义山,仲则风华绮丽之体,为才子诗,全恃才华为之,曾刻一小册子”即是指此文集。事实上,如胡适所说,做律诗是一门难做的工夫活,非有几十年功夫而不成。
十四五岁才开始学习做律诗的钱钟书在20岁左右如此成绩已是非常惊人,可谓开蒙虽晚,但天赋过人,他的成绩称得上是“斐然可观”。加之陈衍先生悉心指导,钱钟书秉着多读少做的宗旨,在才子诗的基础上改弦易辙,其旧体诗可以说更有进境,无一不佳。
无论是文言文还是白话文,都是指中文,而在精通中文的同时,钱钟书的英文才华开始展露,钱钟书除在大学任教外还担任英文《中国评论周报》的编辑委员,还参与了由温源宁主编,林语堂参与编务的TheT’ienHsiaMonthly(《天下月刊》)的编务与撰稿,先后在此类刊物上发表过关于中国诗及戏剧的文章,涉及中西比较,可见其学贯东西的功力。
2.一怀翰墨
在二十世纪的中国,这个东西方文化进行剧烈地冲击的时代,这个中国文化的新旧交替的时期,学者辈出,而对于学者的衡量,也因而出现非常多的标准,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翻译的功力,当代的大作家,才子李敖曾经谈起过翻译对衡量一个学者水平的重要性,比如“FELLOWME",如果水平不太高的学者,可能就翻译成了“跟我来”,但李敖却对这样的翻译嗤之以鼻,他说,在多数的情境中,这句话应该翻译成“看我的。”翻译,不仅仅衡量一个学者的外文水平,还衡量一个学者的中文水平,只有中英文俱佳的学者,才能有好的翻译。
而巧合的是,钱钟书的博学不仅体现在他的文笔上,从他的翻译功力上也可见一斑。究其根源,林琴南应该是对钱钟书的翻译有过很大影响的翻译家,钱钟书上中学的时候,对外国文学的兴趣与日俱增,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津津有味地阅读英文原著,他发奋地学习英语,而他当时读到的翻译小说,就是林琴南的手笔。
随着经历的增长,外文水平的不断提高,钱钟书的英文水平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水平了,温源宁为英文《中国评论周报》写了二十多篇当代名人小传,因颇得春秋笔法真传(从一字或者几个字当中可以很清晰地看出来作者的褒贬态度),文字俏皮,趣味盎然,着实惹恼了很多了,文人的生活往往有自由性,因而有了隐私性,这十几篇名人小传丝毫不给人留情面,并且带有很强的调侃的意味,所以如此。但是,社会上毕竟还有很多人是正直的,对这些讽刺虚伪文人的传记,更多人为之捧腹喝彩。
温源宁的这二十多篇文章得到了社会的强烈的反响,这是他自己本人起先没有预料到的,而为了扩大这些文章的影响力,1935年,温源宁挑选了17篇,题为“ImperfectUnderstanding”交由上海别发洋行出版。
当时林语堂主管这本书的出版,他想找一个颇合乎这本书的特色的人来给里面的文章做一个书评,那样肯定会增加书的销量的,找谁呢?林语堂想得非常辛苦,忽然他灵机一动,除了钱钟书,谁有那个本事与才华与资格来给这本书做一个书评呢?他马上联系到钱钟书(二人通过一起编辑报纸,已经非常熟悉了),约他吃饭,钱钟书向来对林语堂的学识十分欣赏,立马答应了下来,第二天,二人在西餐餐馆里见面了。
林语堂跟钱钟书握手,笑着说道:“默存真是守时啊——”钱钟书连忙说惭愧惭愧,自己心道不喜欢吃牛排猪排,喜欢英文不喜欢西餐的学者也不在少数,偏偏碰上一个吃西餐的,钱钟书又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微微一笑。
林语堂一见如此,便知钱钟书心中有小心思,只请他坐,然后服务员沏了浓浓的红茶来,林语堂说道:“红茶还好?”,钱钟书莞尔一笑,“好!”林语堂看出来钱钟书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不过他没有注意到,到服务员将牛排端上来的时候钱钟书正暗自痛苦呢。
“那么——书评的事情已经知道了吧?”林语堂十分亲热地说道。钱钟书点点头:“文章都不错得讽刺得恰到好处,只不过书的名字应该斟酌一下——”钱钟书稍微有点狡黠地看了林语堂一眼,林语堂哈哈一笑,他知道钱钟书肯定是有了主意了。于是说道“如果有什么想法,还请不吝赐教。”
钱钟书说道:“我认为“ImperfectUnderstanding”有一个好的翻译,不知道您看如何?”林语堂连忙问是什么,钱钟书说道:“不够知己”。“好,好!”林语堂恨恨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非常好!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好的想法!但是——只有这么个题目,好像不够深厚——里面的内容你看过吗?”
钱钟书点点头,“稍微看了看,感觉是不错的,当然,这是以我浅陋的眼光看的——”林语堂说“噢?”他朝着钱钟书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于是钱钟书忍着难受的感觉,马马虎虎地割了一块牛排,再割下一小块,放到嘴里,狠狠地嚼几下之后,大口喝一口红茶,使劲咽下,林语堂在昂着头回顾书里面的内容,也没有注意到钱钟书的难堪。
钱钟书说道:“ImperfectUnderstanding这个题目来自于英国散文家兰姆的一部作品——”钱钟书还没有说完,林语堂早就瞪大了眼睛,要说自己也对外国文学颇有研究的,可这个题目的来历还真没听说过,他连忙说道:“请讲,请讲,我倒是要领教一下喽!”钱钟书正了正自己的眼镜框,慢慢说道:“这个题目是来自于兰姆的一篇小品文‘ImperfectSympathies’而且,我觉得温源宁的文笔是有来源的——”
林语堂又目瞪口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钱钟书任何资料都没有查就将兰姆的散文题目十分准确地背诵出来了,林语堂说道:“好,很好,那么——他文笔的来源是什么呢?”
“我认为温源宁的文笔深得英国散文家夏士烈得的精髓,无论是从结构上还是从叙事策略上。如果具体地说,这本书整个儿的体裁和方法是夏士烈得《时代精神》一书脱胎换骨的。”
钱钟书忽然觉得自己说的话太多了,便住了口,开始费力地切盘子里面的牛肉,牛肉有一些腥气,钱钟书闻了闻就住了手,干脆抿了抿杯子里的红茶,林语堂低着头,仍然没有注意到钱钟书的窘状。
“可以从细节上说一说吗?关于这两本书的渊源问题?”
“根据我的观察,两本书的雷同之处可以说是非常多的,首先,两本书都不喜欢从正面来描写一个人物的特点与固定思维,而是从从侧面来写人物,比如借用别人的话语俩进行评价,比如用事情的结果来印证当事人办事的态度;其次,两者在讽刺上面可以说是极其相似的,不仅对人进行讽刺,更借用各种机会来通过人讽刺这个世界,讽刺社会的不公平,如果说,讽刺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正义感的话,我认为这两位作家都是有社会责任感的。除此之外,还有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的风格继承问题,两者在风格上有着极微妙的相似,好比父子兄弟间面貌的类似,看得出,说不出,在若即若离之际,表现出他们彼此的关系。”
林语堂现在只剩下点头了,他颔首沉思,半晌才说道:“人家都说你有才华,以前我也见识过,可如今看来,你中西方文学贯通的功力的确让我也佩服的紧啊,哈哈——那么,你对温先生写这本书的作用有什么看法吗?”
钱钟书说,借用西方文学的精华,温先生应该算是先驱了,我们如今正处在学习与融汇贯通的阶段,中国的文学跟外国的文学应该多交流,这样才能够打通隔阂,所以温先生做的事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尊敬。温先生是弄文学的,本书所写又多半是文学家,所以在小传而外,本书包括好多顶犀利的文学批评,因为他本人对搞文学的人了解得最透彻了,这也非常有夏士烈得的风采,以批评为自己的事业似的——”钱钟书非常幽默地说道,林语堂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