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车骑,你可来啦。”望江阁上,庾季从门内出来,降阶而迎,脸上堆满了笑意。
“劳您久候。”应无意也客套着。
小枣站住,庾季身后,荆州的各路有头脸的人物也都纷纷出来与应无意应酬客套。
小文抱了琴,平静地扫视一眼这些人,似乎文士居多,听介绍,多半是庾家子弟。所有脸上都挂着礼节性的微笑。冷风中,场面倒是热烈而温暖。
小枣浑身的肌肉有些发紧,小小的身子也挺得笔直。她突然意识到,揭去这些皱在一起的脸皮,那下面也许就是杀戮的鬼面。
应无意曾说爱她的骨头!原来,应无意是说,他早已看破了人的皮囊。小枣现在也看破了皮囊,她感觉到了杀气。
寒风中,人心比天气更冷。
望江阁内,碳盆中火苗正旺,暧意洋洋。应无意与庾季客气的分主客相对据案而坐。
小枣抱了琴,也上了应无意所据的竹筵,安安静静的坐在应无意的身后。
“听说北面高铿又在江边厉兵秣马,”庾季先开了口,“应车骑对此有何看法?”
应无意笑,眼睛看着仆佣上来分酒分食,嘴上含糊地应付:“高铿若来了,我便与他一战,没有什么想法。”
“看样子应车骑倒是有必胜的决心”庾季微哂,“可我记得我南郑与北军作战,极少能得便宜。”
“北秦军队彪悍,但国力有限,不能久攻,只要守住……。”
“应车骑能守?”
“能守!”
庾季哈哈大笑起来,“能守,好!我以为你应家人不能守呢!前回守白下、石头的两位应家公子可是连一个时辰都没守到。”
小枣定定的,一动不动。
“若非我先抵住了北帝高铿对荆州的觊觎,那高铿先拿下的当是荆州。若真是那样,庾大人此时怕也没心思去替什么白下、石头操心了。高铿转攻建康后,我去建康议婚。事前明明嘱咐庾大人,一旦事情有变,请庾大人过江偷袭高铿后翼,以解建康之急,为什么庾大人却按兵不动?”
小枣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这些事,是她从来没听人说起过的。
“若说起这个,庾某不会领兵啊,”庾季干巴巴的打着哈哈,“朝廷不许刺使领兵,庾某只能做个无用书生了。如此说来,应车骑若不去议婚,只在荆州领兵,先帝一门也许倒不至于那么惨烈了。可惜,”庾季的手轻叩台案,一脸的轻松得意,“那样的紧急时刻,应公子偏偏去了建康,无巧不巧啊!说来还是先帝不该在那时急着谈嫁女之事……啊,哈哈哈哈。”
小枣觉得浑身冰冷,房中的火盆也没有了热力。所有一切全都安排得严丝合缝、环环相扣。若非小枣亲眼看到应无畏的杀戮,大约也会以为这只是阿爹安排上的失误。也会以为一切都只是巧合,会感叹自己一家只是命运不济。庾季会演戏,和应家何家一样会演戏。与这些人相比,天真与直接哪里还会有活路!
席间诸人开始劝酒,都在假惺惺的说着漂亮的语言。
而小枣此时,已经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了。阴谋原来是一层层的套起来的,别人一步步布好了局,就等着最傻的那个钻进来。萧素素与应无意的婚事,原来是南郑最大的笑话。小枣木然的坐着,若世上真有后悔药……
一支强驽呼啸着穿透了望江阁的窗棱,也击碎了小枣的神游。只听得“砰”的一声,驽箭锐利的箭头钻进了小枣头上的墙壁里。
望江阁内热络的空气窒了一下,但也只有一下。很快,坐中人又开始觥筹交错、推怀换盏。
小枣这才注意到,望江阁下已是喊杀阵阵。她刚才在恍惚之中,差点忘记了眼前的险境。
她偷眼看应无意,应无意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墙上那枚还在颤动不已的羽翎。
小枣又垂眼呆坐。应无意不动,小枣也不动。
这就是南郑的所谓名士风流,这就是南朝推崇的容止雅量。
每个人都表演着对危险的视而不见。
有庾家子弟先奏起琴来,为酒宴凑趣。还有人铺纸挥毫,弄得席间墨汁淋漓,好像这样才能显出文人雅意。
庾季和应无意两个,脑袋互相凑得很近,显出亲密的样子。
“这抱琴丫头,我见过。”庾季好像才看到小枣似的。
“对!一个缺调教的小丫头。难得庾大人还记得。”
“几月不见,出落的越发漂亮了。我记得几个月前应大人刚死了一个宠婢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替代了。”
“好杀手难得,美女子总是不缺的。”
“那是因为应大人是才子,才子总能引得美女一顾。”
“是应某的运气。”
“这女子为应大人抱了琴来,想来今日我们是有耳福了?”庾季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此时,望江阁下兵器相交的声音已经登上了台阶。又有几支强弩穿透了窗棱,落入了宴会厅中。
“杀了应无意。”“庾季出来受死!”外面喊杀声此起彼伏。
室内,应无意和庾季都微笑连连。
杀人和被杀者是一样的表情。
“那么,献丑了!”应无意转了身,含着笑伸手向小枣要琴。
小枣解开琴囊,缓缓抱出青桐。她还没来得及把青桐交给应无意。就听得望江楼的一扇窗格咔啦一声巨响,一条黑影带着木屑猛然突入。这是高手杀开了一条血路,终于进入室内。小枣也淡定不下去了,她抬头,眼睁睁的看着一柄利剑,越过了庾季,直直指向了应无意的方向。
小枣以为应无意会回身反击,他功力高强,总能与对方一战。可没有,应无意根本不曾回头,他只对着小枣。只不过刚才还笑意盈盈的双眸中,突然现出一丝杀意。
小枣还有些怔懂,身子却是一轻,人已经被应无意的长臂勾了起来,直甩向了刺客的方向。
此时,小枣的手中还抱着青桐。而刺客的剑锋离小枣不过咫尺。
一声闷响,有人发出了尖叫,却不是小枣。
鲜血和脑浆四处飞溅,没来及躲开的人,身上都溅到了一些。
小枣轻盈落地,她的手上空了。
刺客被砸烂了头颅的尸体沉重的砸垮了应无意面前的食案。又一片杯盘碎裂的刺耳混响。
然后,现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小枣慢慢回了身,去看应无意。
应无意的脸上又挂上了和煦的微笑,“我的琴!”
青桐的碎渣散落一地,和刺客的脑浆混在一起。
“对不起。”小枣回。
刚才应无意抛起小枣一瞬间,小棘感觉到了身上的真气鼓荡。而那个刺客在那一瞬间与小枣对视的眼神却告诉小枣,他被应无意麻痹了。那个刺客大约以为应无意抛起小枣,是在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以为这个看似瘦小的小女子,只能成为他剑尖的血奠。他有些得意,如野兽看到它的猎物时,会忽视一只不小心飞过的小小蜜蜂。
可小枣不是小蜜蜂。
那个刺客错了,错在他相信了他看到的表象。他没有看到小枣内心的坚决与狠辣,没想到一把古琴也能成为一个绝望女子的武器。应无意输入的真气帮助小枣以最凶狠的动作把古琴砸向了刺客的头颅。
小枣没有手软。
“我得去换身衣服。”应无意检视自己身上,苦笑着摇头。他的身上也不可避免的溅上了些东西。
庾季再也忍不住,爬开几步,对着墙壁开始呕吐。他满身都挂着刺客的脑浆。
小枣只盯着应无意。她见应无意从容起了身,赶紧跟上去,紧随应无意的步伐。
在其他人还目瞪口呆之时,应无意自己推开了大门。刺客死后,来敌快速的退去。借着西面小丘的掩护,一下子没有踪影。只在望江阁边,留下几具没有标记的尸体。
应无意目不斜视,大步的下楼,污浊的衣袍依然迎风翩然。“我的青桐……。”他头也不回,用凄婉地调子念叨着。
小枣漠然,绿绮都不在了,留着青桐还有什么意思?当然,她也知道应无意是装的。
“我的青桐……。”应无意又大声的叹息。好让所有的人都能听到。
“我的气息沉到膈了。”小枣跟在应无意身边,她轻声地说。就在刚才,小枣一击得手的瞬间,她自己的气息突然沉到了膈的位置,而且一下下的撞击着腹腔,显得十分充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