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枣分了心,一下子完全被红绸缠住了。
屠大娘也因为有人打扰,很不快的皱了眉。
河的那边,来的是阿抚。阿抚还是第一次到小岛上来,她先在河的那边观望了一会儿,看小枣一次次被自己抖开的红绸缠住。终于忍不住,“你这是自己捆住自己嘛!”边说边飞快地过了竹桥。
小枣一边解着红绸,一边抬头看了阿抚一眼,“你来啦。”不冷不热,算是打了招呼。
“我给你带了糖豆来。”阿抚兴兴投投的,从怀中摸出一只三角形的小纸包,“我今天去街上采买绢布,看到了顺便带给你的,记得你喜欢!”
小枣向她丢个大大的白眼。阿抚总是这样,总干些没头没脑的事,现在依然没改。
倒是屠大娘呵呵一笑,上去接了那纸包,“我倒爱吃糖。”
阿抚看着小枣,问屠大娘:“她要一直这样转下去吗?”
屠大娘不回答她,倒是以考究的眼光上下打量阿抚,“你身上有些肉乎乎,做不得舞姬,会弹琴唱歌不?”
阿抚吃了一吓,“别,我只会唱几句小曲,还是当年公主教我的,我不想学跳舞弹琴。”
屠大娘鄙视她了,“原来你什么也不会!”
“我会侍候公主,会为她梳头着衣、系带插花。”阿抚自豪的大声说,“我还会调香脂素粉,会画眉点唇。”
屠大娘有了点兴趣,“你说的是万年公主吧。那可是有名的美人。你服侍过她?”
“对啊,我原是万年公主的贴身宫女,公主是天下最美的女子。”阿抚口无遮拦。
“应公子可知道这个?可曾对你说过些什么?”屠大娘显得极有兴趣。
“说什么?”阿抚不解,“车骑府真是奇怪,只有梅香香姐姐每日指点我做事,没别人和我说话,梅香姐姐可从没说过我的不是。”
屠大娘点点头,阿抚看样子不是个精明的孩子,这种人有这种人的好处。“你看小枣打扮得可好?”她问阿抚。
阿抚看了一眼小枣。没说话。
现在的小枣,因为天气转冷,已是穿上的棉衣。也不管俊丑,只把自己塞得鼓鼓囊囊,全不见曲线腰肢。她每日就这样在应无意的回鸾阁大模大样的进进出出,也从来不曾留意过应无意的观感。
屠大娘自己穿得像个球,自然也从不曾说过她。 这师徒两此事上倒也契合。
“应公子是为了小枣留下你的!”屠大娘满意的笑了。
小枣又一次被红绸缠住了身子,她索性停下来喘几口气。阿抚看着她笑,和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小枣有个不妙的感觉,屠大娘提示得对,应无意到底为什么留下阿抚,他明明知道了阿抚是万年公主的贴身宫女,却还是留下了她。他们应家不是在捕杀旧宫的宫人吗?
这个应无意做事总是不按套路来,莫不是他觉察到了什么?可,那完全不应该啊!
见小枣停下,阿抚直奔小枣面前,“我今天在街上采买到了好多漂亮的衣料,都是当年万年公主喜欢的花色,荆州这地方不比建康差,有些蜀料,建康城都不一定见得到。我已经让他们做成衣服给你穿啦!你高兴吧?”
小枣呆呆地看着这个丫头,好半天才艰难的吐出两个字:“高兴!”
“我就知道!”阿抚高兴的抱住小枣的身子摇一摇,“你和我一样喜欢公主。以后这车骑府由我管衣物之类,有最好看的衣料全给你穿。”
正在吃糖的屠大娘大概被噎着了,咳咳地大咳不止。
小枣窘迫地看着阿抚,好半天才说,“我还得练习,不能陪你说话。阿抚你先自稳便,说不定梅香也在找你呢!”
阿抚忙退后两步,“你练你练,我就是来看看你。”
又回头对屠大娘说,“大娘你不要打小枣,公主说,她还小,可以慢慢练。你不打她,我下次还带糖豆来给你吃。”
这一回,连小枣也咳得要岔气了!
待阿抚走了,屠大娘半眯了眼睛,“小枣你要小心了。”
小枣不解地挑了眉。
屠大娘笑,“因为你如今也杀过人了呗。”她笑起来眼睛更小得几乎找不到,而嘴又占去大半张脸。
小枣淡然的转过身,继续练她的动作。
“你看,自从你杀了菊香,这府中从上等到下等的各色奴婢有几个还敢上岛的?便是来了,也都装地低眉顺眼,与世无争的样子。只这阿抚,不知天高地厚来这里搅和。这是个能与你亲近的人。说实话,应公子阅人无数,阿抚这样的姿色是肯定入不了应公子眼的。若非为你,留下这样的丫头干什么。”
小枣心中动了一下。
“这倒也的确是个好算计,待到你成了红牌,你会用得着个跟班的小丫头的。应公子可是对你寄予厚望,他这是又要用你。不过这丫头……。”屠大娘笑得神秘。
小枣想了一下,可怜的阿抚,怕是也掉入了火坑。
萧瑟的冬意渐浓,眼看就要冬至。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要来了。
应无意自功力大成那一夜后,居然是许久未回车骑府。
小枣对此漠然以对,她依旧苦练,每日挥汗如雨,不比其他人瑟缩的模样。但她看得出来,车骑府中,比外面怕是气温还要低些。
那日一早,应无意是佩剑出去的。他人不在车骑府,杀气却留在了车骑府。
当初庾家祖上携荆州一郡投于南郑,便是说好庾家永任荆州刺使一职。但同时,也立下陈例,荆州因其地理要冲的位置,总是文武职事分任的。朝廷再派个武职赴荆州,其目的,就是要限制三代长驻荆州的庾家。
应无意忙的,自然与荆州政务有关。忙到不能回来,说明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现在的小枣不比从前,她即便困在车骑府中,也看得出外面的形势波诡云谲。
她希望他们斗。
凭直觉她也知道应家会赢。
应家现在势大,倒也把南郑一朝当成自家天下经营着。而应家比爹爹可是狠厉多了。
冬至前一天,终于又有人出现在小河的那一边,是个全身甲胄的军校,“主公请小枣姑娘今天傍晚去荆州兵马司。”他并不过河来。
正在练舞的小枣停下,只回了句:“知道了!”
“主公还说,请姑娘去回鸾阁中,取下南墙上挂着的那个琴囊,一并带去。”
琴!小枣心中一荡,天下皆知应无意有把好琴。
应无意的琴,是把名琴,名为清桐,是前朝留传下来的古物。以前南郑公主萧素素也曾有一把名琴,名曰绿绮。绿绮声婉,清桐声厚。
曾有人说,绿绮清桐是天下绝配。
小枣从墙上摘下落满尘灰的琴囊时,手指跳了一下。
但她没有拆开琴囊,只用拂尘掸净了琴囊上的灰尘。如今绿绮已经葬于火海,世上只余清桐。
荆州兵马司临江而建,小枣甫下马车,便听到了江水惊滔拍岸的声音。这比营寨内外那些旌旗和刀枪戢更能让人体会到军营的森严。
在一队军校的簇拥下,小枣抱着琴目不斜视的穿过营寨。他们把她引入一间屋子,屋子里裀褥重重,帐暮低垂,一看就知道是应无意习惯的风格。只不过这里的陈列,少了文玩器物,多了刀剑甲胄。
小枣看见屋子当中有张几案,便径直走过去,在它后面跪坐好,仍然抱着琴,一动不动。
送她入屋的军校退了出去,随手带上了门。
小枣等的时间不长,外面刚刚暮色四合,门外就又有了人声。
不一会,门被推开,应无意走了进来。
有随从上来为应无意解去披风,应无意一挥手,他们便都退了出去。
“怎么一个人就这么枯坐,也不点灯?”应无意问。朦胧的光影中,他看起来和颜悦色。
小枣就隔着几案向应无意施了个礼。
“琴带来了?”
小枣这才把怀中的琴小心地在几案上。自己站起身来去点灯。
点好灯,回头,看到应无意从琴囊中取出了清桐,笑着抚摸栗壳的琴身。
“你有没有看过这把琴?”应无意问。
小枣摇摇头,看见琴底黝深漆面上的流水断,她眼睛亮了亮,果然好琴!
“想不想试一试?”应无意问小枣。
小枣的手指尖又是一跳,她赶紧握了拳,最终坚定地摇了摇头。
应无意也不强求,在琴案上摆放好清桐。开始断断续续的弹起一曲《普庵咒》,同时顺便调着弦音。
小枣只在他对面跪坐着,静静看他。
很长时间过去,“如何?”应无意突然抬头问小枣。
小枣本来正在发呆,倒被他吓了一跳,想了一下,“好听!”
应无意本在调弦,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把清寡的意境溶入琴音之中。这的确是琴技高手的水准。
只不过,小枣也听出了此人内心其实既不清也不寡,琴音多少有些刻意为之。
她不敢多说,只得概之以“好听”,这样说总归不错。
应无意笑了,“你能说好听,那就是真的好听。我放心了。”他把琴推开,“琴有两派,都说吴声清婉,如长江东流,有国士之风。蜀声噪急,若激浪奔雷,为一时之俊。前一派有万年公主萧素素为俊,后一派也有蜀中博遥子为帅。我想取两家之长,却弄成了不伦不类。”他倒也有些自知之明。
他的心不在琴上,小枣想。但他的琴也有他的风格,很特别。
“来,小枣,”应无意招呼她。
小枣挪到应无意身边。
应无意抓过小枣的手细细抚摸,“可惜了,你怎能不会抚琴。这么修长的手指!”
小枣把手抽回,“我会弹琵琶。”
“对,你会弹琵琶,”应无意把调好的琴又装回琴囊,“音乐总是共通的,得了意境便得了乐境,总是一样。”
应无意站起来,伸开手臂。
小枣知道他是要自己为他更衣,慌忙站了起来。
“明日冬至,跟我去赴个宴会。”在小枣为应无意解外袍的时候,应无意随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