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牵牵的那一刻,秦绵和顾南就坚定的相信,这个孩子就是自己的孙子。
那漂亮的眼睛,那高高的鼻梁,那温柔又倔强的神情,完全就是小时候顾西凉的翻版。这个世间,大概血缘是最神奇的,看到这个孩子,秦绵和顾北莫名的觉得亲切,总想把他搂在怀里。
因为贫血,牵牵只能躺在床上。秦绵看着牵牵惨白的小脸,心里难过的像刀割,她长久的凝视着牵牵,拉起牵牵的小手,给他讲故事,没有想到,秦绵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让病床上的牵牵听得时而大笑,时而紧张的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顾南对沈念说,以前啊,秦绵就是这样陪着西凉长大的,可惜,孩子长大了,就忘记了。说这些话的时候,沈念感觉到顾南内心的凄凉和无奈。沈念轻轻地叫了声“顾叔叔....”就再也说不出什么,对于老人来说,最难过的莫过于老年丧子,虽然现在知道顾西凉没有死,可是始终联系不上,与死去又有什么分别?
沈念理解顾南的悲伤,却无法劝解老人宽心。
没有感同身受,就没有劝说的资格。
两天后,医院通知,秦绵顾南和牵牵的骨髓配型,仍然不成功。
接到通知的那一刻,沈念感觉生活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她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儿子乖巧的小脸,不说话,不吃饭。几乎所有的道路都被堵塞了,顾西凉杳无音讯,而其他人的骨髓配型需要等待,她知道,这一等,就不知会等到什么时候。
莫晓南几乎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关系,撒开大网寻找顾西凉。
这是牵牵唯一的希望,也是沈念唯一的希望。
顾南和秦绵拒绝回T市,他们说,好不容易见到自己的孙子,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呢?他们租了离医院最近的房子,每天变着花样给牵牵做好吃的,陪着牵牵在医院,看到这样的情况,沈念也不好再说让他们离开的话。
血浓于水的亲情,是这个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不求回报,不计得失,所有的付出,都是我的心甘情愿——只因为,你是我们血脉相连的最亲的人。
彼时的顾西凉,正在从五台山回T市的路上。
当年和沈念约定一年时限后,他就和昔日的好友联系,在上海的一家公司做了副总。主要负责公司的管理。轻车熟路,他做的顺风顺水。
只是,他的心里始终觉得无法平静。
不知为什么,他怀念在终南山的时光,那时,生活清俭,内心却安详。出门望得见山岚云烟,回家看的是经书佛卷,没有世俗缠绕,没有****纠缠,他觉得那样的生活才是他最想要的。如今,身在繁华都市,满眼的灯红酒绿,酒桌上的觥筹交错,商场里的虚与委蛇,都让他觉得生活的不堪。
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喜欢这样的红尘生活。
只是,他还是会想起沈念,想起自己的儿子牵牵,他换了手机,却换不掉内心里对沈念和牵牵的思念,他离开了广州,却抹不去在广州的美好时光。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却不知何去何从。
那天,他回到公寓,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短小的视频。
视频里,一只提线木偶正在表演,旁边有几句话让顾西凉受益匪浅:
木偶以为这线束缚了他,于是拼命地挣脱,挣脱,终于挣脱了线,但同时,他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很多时候,我们以为的束缚,在解开的刹那,便也预示着我们的失去。
那一刻,顾西凉忽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愚蠢最自私的人。
他是不是就像这提线木偶?自以为挣脱了线的束缚,可是,也失去了很多曾经的温暖和爱:他忽略了世间最爱自己的人,父母,沈念,甚至牵牵,任凭他们无限期的伤心痛苦,却不愿现身让他们知道自己并未离去。
不,他要回去看父母,他要去看沈念,他要去看牵牵。
于是,顾西凉向公司请了年假,他要先回T市看父母。
近了,近了,他看见红色的小别墅,那是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他在那里出生,他在那里学会走路,学会说话,他所有的幸福回忆在那里,他所有的痛苦经历也曾在那里。
还记得,秦绵爱带着他在别墅后面的小花园散步,他常常蹲在地上看蚂蚁,或者钻到草丛里去捉蚂蚱,刚刚穿的新衣服,从花园回来就需要再换,可是,秦绵从来没有因此埋怨过他;
还记得,小时候的他喜欢玩骑飞机。父亲顾南就将自己架在肩膀上,两只手抓住顾西凉的手,在院子里、花园里跑步,边跑边让顾西凉跟着自己喊:一圈两圈三四圈,我做飞机看神仙......那时的父亲,还是帅气年轻的小伙,身强力壮;
还记得,秦绵和顾南给他在家里开的十八岁派对,请了他们班几乎三分之二的同学,还举行了隆重的成人礼,顾西凉不会忘记那一天,父亲和母亲一起牵着他走过花环,说,西凉,你长大了,成人了,要时刻记得责任,记得承担;
还记得,他和秦绵最激烈的争吵也是在这别墅的小径上,因为爱情,因为沈念;那一天,他搬去沈念的住处,才发现沈念已经离开,而他,再也没有原谅过秦绵。
......
那时,他曾以为,逃离这里是他最大的幸运;如今才明白,这样的逃离,意味着人生的背叛,也意味着苦难的开始。这种苦难,不是指物质上的匮乏,而是精神上的溃败。多少次,他梦里回到的,仍是这座小别墅,红砖青瓦,木质楼梯,温软的大床,妈妈温柔的眼神,爸爸慈爱的拥抱,那么清晰地轮番上演。
此刻,他才知道,他所曾逃避的,正是如今渴求的。
来到别墅前,顾西凉站在门口良久。
他还记得三年前,自己回到这里时看到的秦绵和顾北,如今的他们还好吗?伸出手,他颤抖着按响了门铃,他在脑海里想着,秦绵和顾南变成了什么样子,当他们看到自己的时候,会不会惊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会不会像小时候每次自己从夏令营回来一样,秦绵扑过来把自己狠狠抱在怀里?想到这里,顾西凉觉得无比甜蜜。
出来开门的是保姆田嫂。
她在顾家有二十年了,如今见到顾西凉,田嫂竟然没有惊慌(顾西凉以为,所有人见到他一定都会以为碰到了鬼,毕竟,他已经“死”了)。
田嫂跑过来开门,说,西凉啊,你可是回来了。老爷和太太都不在呢。
顾西凉脑子嗡的一下,他们出事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自然也就顺势问出了口。
不,不是他们,一个月前,有一个沈小姐来找老爷和太太,说是一个什么小孩得病了,让老爷太太去做配型,现在人都走了一个月了,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事啊?你快想想办法吧。
一听这样的话,顾西凉头都大了。
沈小姐?不是沈念会是谁?小孩得了病?要做配型?难道是牵牵?
他顾不得进门,转身就走。
身后的田嫂喊“西凉,吃点饭再走吧。”可是,顾西凉哪里还顾得了这些。
他拿出手机,就给顾南拨出了电话。这些年,他换过手机号,可是,他知道秦绵和顾南不会换手机号。
电话那边传来顾北雄浑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你找谁?
爸爸,我是西凉,你们在哪里?我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
那边是顾南的声音,西凉,阿绵,是西凉,接着顾南告诉了顾西凉现在所在的地方。还没来得及叮嘱几句,顾西凉已经挂了电话。
此刻,他知道一定是牵牵出事了,否则,父母不会出现在大理,沈念也不会来求秦绵,他恨不得自己长出翅膀,马上就站在沈念和父母的面前。
等顾西凉飞到大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
他从机场打车,直奔医院。
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秦绵和顾北。
顾南一只手提着两个饭盒,一只手牵着秦绵,从马路边走向医院。秦绵依然是先前的模样,只是更瘦了,更憔悴了。她小鸟依人般跟在顾北的身边,满眼的信任与放心。
那一刻,顾西凉的心,像刀割一样。
这是自己的父亲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可是,这么多年,自己却自私的将所有的痛苦塞给他们,让他们承受老年丧子的绝望,从来不曾给过他们一点点希望。想到这里,顾西凉再也忍不住,他快步走向秦绵和顾北。
妈妈,爸爸。
这一声,让正准备上医院楼梯的秦绵和顾南停下了脚步,转身,他们看到了即将走到他们面前的顾西凉。
顾南手里的饭盒“咣”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沈念说的没错,他们的儿子真的没有死,顾西凉,正活生生的站在他们的面前。
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震惊、更让人激动的事情呢?以为去世多年的儿子,竟然忽然站在了自己的面前,这是不是在做梦?秦绵看到顾西凉,一下子甩开了顾南的手,扑到了顾西凉的面前。
她伸出手,仔细摩挲着顾西凉的脸,是的,是的,这是她的儿子,是让她此生最骄傲的儿子,也是让她此生最痛苦的儿子。只是,只是,那些痛苦又有什么关系呢?此刻,她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开心的母亲,因为,她的儿子,又回来了。
又回来了。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下来,她把顾西凉搂在自己的怀里,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顾西凉紧紧地抱着秦绵瘦弱的身体,妈妈,对不起,儿子不孝,儿子回来晚了......这个女人,给了他生命,给了他温暖的家,给了他无私的爱,却被自己伤的最深;如果说此生他有最对不起的人,一定是面前这个风烛残年的女人。
而曾经,她是一个多么优雅多么美丽的女人。
此时,顾南也走了过来,他轻轻地拍了拍顾西凉的肩膀,说,儿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着说着,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也是热泪汹涌。
顾西凉重重的点点头,将父亲也搂在了怀里。
他决定,无论自己遭遇什么,都不会再那么任性的离开。即使是为了这一份责任,他也应该好好地陪在父母的身边,让他们可以安享晚年。
顾西凉来到了病房。
当他出现在病房里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沈念和莫晓南本来正在给牵牵讲故事,看到顾西凉,沈念第一个站了起来,接着是莫晓南,莫晓南不自觉的牵起了沈念的手,两个人目不转睛的看着顾西凉;牵牵看着顾西凉,眼神里满是陌生。
看到这里,顾西凉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本来应该是自己站在沈念的身边,本来应该是自己陪着牵牵讲故事,可是,如今,站在沈念身边的,陪着牵牵的,是另一个男人。
简直就像是一个冷笑话。
可是,他不能走,他还有牵牵,他必须要救自己的儿子——即使今生,他们是永远的错过。
沈念的眼泪滚滚而下,面前的顾西凉,还是一年半前的顾西凉,只是,他的眼神,多了沧桑多了内敛;还爱吗?怎么能够不爱?青春岁月里最美好的年华,曾经全部给他,所有的悲欢离合,也全部因他。只是,繁花散尽,当他们一再离散,沈念终于相信,她和顾西凉,是真的,有缘无分。
刚刚谈恋爱的时候,沈念和顾西凉去普陀山玩,沈念和顾西凉去某个寺庙里求签,问的是爱情。直到如今,她还记得签上的卦辞是“云天夜永月方出,日暮山深景寂然,鹤唳一声惊梦觉,潇潇风雨不成眠。”师傅说,此卦为离散签,是下下签。沈念想多问,师傅却闭上眼摇头,说,天机不可泄露。再不肯多说一句。年轻的时候,谁会在意这些呢?不过是玩玩,顾西凉是最不信的了,随手将卦签扔下,说了句“沈念,不要信,不过是玩。”便和沈念离开了寺庙。当年沈念也是不信的,或者是不愿意相信的。
只是后来分分合合,冥冥之中,总是有什么因素,阻碍着他们在一起。
于是,沈念想起了那年的卦签。
还能说什么呢?一朝错过,便是永久错过,此生来世,都再难重逢。
沈念,晓南,我来了。看到沈念出神,顾西凉首先开了口。
最尴尬的大概是莫晓南了。虽然他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顾西凉的事,可是如今,他和沈念在一起了,面对顾西凉的突然出现,他深感意外。
那个,西凉......口齿伶俐的莫晓南,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反倒是顾西凉,他对着沈念和莫晓南笑了笑,然后,奔过去看牵牵。
牵牵看着顾西凉,眼神里有陌生,也有似曾相识。在他小小的印象里,顾西凉出现在照片里,却从未见过真人。如今,当他站在床边,定定的看着自己的时候,小牵牵终于想起了这个“照片爸爸”。于是,他脱口而出“照片爸爸”。
但是说完之后,大概马上就后悔了——因为他马上去看牵牵和莫晓南,他不是小孩子,他已经知道莫叔叔和妈妈走在了一起,他不知道这样叫面前的这个始终出现在照片里的男人是不是妥当。
沈念没有责备的意思,莫晓南也没有,看了看这样的状况,莫晓南说,沈念,你和西凉还有叔叔阿姨坐一会,我下去买点东西,立马就回来。
沈念点点头,她太了解莫晓南了,他不过是给顾西凉和他们独处的一点时间。
顾西凉轻轻地走到牵牵的面前,说,牵牵,照片爸爸终于来看你了,你开心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顾西凉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牵牵用小手替顾西凉擦眼泪,说,牵牵很坚强,照片爸爸你别哭.....
旁边的秦绵和顾南却早已老泪纵流。
这本该是多么美好很幸福的一家人啊。儿子,儿媳,孙子,可是如今,所有的人都离散天涯,所有的事都不尽如人意。怪谁呢?也许真的怪自己吧?如果当初自己不因为门第观念而对沈念横加指责,最终让他们分开八年,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沈念和西凉会结婚,会有自己可爱的宝贝,西凉也不会这么多年漂泊在外,孙子也不会这么多年从未相见。
可是,有如果吗?不,没有。纵然真的再次回到从前,我们还是会这样选择。特定的文化背景,特定的性格,决定了我们必然还是会这样做。
或许真的是血脉相连,没有半个小时,牵牵就和顾西凉打得火热,两个人又说又笑,旁边的秦绵和顾南也是高兴地合不拢嘴。唯有沈念,依然是淡淡的站在病房门口。还有什么可以说吗?不,什么也不用解释了。她已经选择了放弃顾西凉而和莫晓南在一起,那么,再多的解释,也无法让一切回到从前。
既然已经没有意义,又何必再做解释?
就当是我做了一次薄情人,终于在爱了你十几年之后,放弃了你。不用问什么原因,只需要知道,我们终将错过,就是我们的结局。《半生缘》中曼帧对世钧说“我们回不去了。”是的,回不去了。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在我执着爱你的时候,你踪影全无;于是,我答应了另一个一直守在我身边不离不弃的人相守终身。对不起,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无数次缺席,那么,这以后的几十年,你也不必再出场了。
——无论你有怎样的理由,我终是不能接受你曾有的告别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