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和刘老老都活了一大把年纪了,真要算起来,刘老老比贾母还大几岁,可人家贾母已经是家小仆人媳妇一大堆,整日不管家事,只和这些花团锦簇的小孙子小孙女说笑,还要人众星捧月似的侍奉着。刘老老呢,老早做了寡妇,拉扯了一个女儿长大成人嫁了,自己还要亲自劳作。老了无依无靠,卖了房子地,到女婿家生活,觉得算是有了依靠。家计艰难,刘老老说话的权利也没有,偶尔大着胆子说句话,还要受到女婿的抢白。哪像贾母老太君似的,大儿子贾赦讲了个偏心的笑话,她便心里不快;二儿子贾政做了那么大的官,见老太太生气还要慌忙跪下来请罪。老太太说句话,别人全当圣旨;就是不说话,别人也要揣摸着老太太的心思行事。这样的生活在老太太看来也不全然幸福,偏这刘老老找上门来进行对比,想来不仅贾母内心感慨,看书的人也要跟着感慨了。
刘老老也不是没有自尊,虽然自己把调子已经定到“我是什么东西”的地步,真到了那个节骨眼上,那个乞人施舍的话终是难出口。刘老老未语便先红了脸。不过,作者没有让刘老老的这点尴尬继续下去,而是写到蓉儿来了。蓉儿也是来凤姐处借东西的,可他借得却是风流潇洒,嬉皮笑脸,全没有刘老老的吞吞吐吐羞羞惭惭。刘老老怎比蓉儿呢?蓉儿借东西只是要在人前表现的锦上添花,刘老老却单等别人救济的炭雪中取暖呢。
刘老老是个久经世面的人,艰难的生活使她认识到要不得虚荣,也讲不起自尊。要自尊就要过饥寒交迫的生活。刘老老是决心把仅有的那点虚荣和自尊放弃了的。
刘老老很容易满足,二十两银子的额外收获已经使她心满意足喜出望外了。刘老老就这么幸福地过了一冬,凭着这点功劳,想来她在女婿家的地位也有所上升。第二次来贾府时,便带了许多的土产。因为总算有东西回报了,刘老老的态度变得更为自然,没有了“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遮掩里的惶恐。人对富贵的感觉也是有免疫力的,虽然这次见了贾家最高领导人,刘老老的应对却是很本真。
以前看刘老老被凤姐鸳鸯戏弄,心里总是不平。后来设身处地细细体会刘老老,却也没有发现刘老老的不快。一个人把自己放低了,心里就平和。刘老老知道自己有“多大碗儿”,她也就对自己吃“多少饭”、吃什么样的饭有了心安理得的安然。
贾母也是安然的,贾母的安然是久经世面后面对重重危机和命运的退让。无力回天与无可奈何,让贾母在还没有最后倒塌的大厦里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刘老老的到来,使这种生活也呈现出一种让人觉得还算不错的满足来。
刘老老以自己的寒酸,对比出别人的优越来。刘老老以自己见不得人的“生象儿”看到了满屋子的珠围翠绕与花枝招展,那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老婆婆歪在榻上,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般的小丫鬟在那里捶腿。若说穷人与富人的对比先看衣着,那么接下来就是看吃相了。穷人的吃相总是不雅,而且饭量大。电视剧《大宅门》里,白家人坐着看老屁吃烙饼,他的狼吞虎咽的吃相很是让白七爷开心,但后来老屁已经病得没有那样的“贪婪”了,为了让白七爷继续开心,便继续表演那种吃法,结果给吃死了。刘老老的表演与老屁不同,主要是饭前的滑稽表演。贾母被人众星捧月地侍奉着时,刘老老却站起身来,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头老母猪,不抬头。”刘老老的吃相自然也很可观,贾母看到盒内的点心嫌油腻,只拣了个卷子,尝了一尝,便递给丫头了。其他人也不过挑各人爱吃的拣一两样就算了,刘老老和孙子板儿每样都吃了些个,就去了半盘子。刘老老还以自己的粗糙,对比出别人的优雅与讲究来,但刘老老并不觉得吃亏,她只用了自己的一堆没用的笑话,便换回了满满一车的东西。何况,对于刘老老来说,贾府的一切都化成了富贵的世面。贾家人也不亏,刘老老眼里的羡慕与惊奇,足以调动出贾母等人的幸福优越的感觉来。
一个是施恩者,一个是受惠者。施恩者乐,受惠者也乐。贾母累了,凤姐忙命人将小竹椅抬来,贾母坐上,两个婆子抬起,凤姐、李纨和众丫头婆子围随着去了;刘老老让开石子漫的甬路给贾母众人走,自己走在土路上摔了一跤,惹得众人拍手哈哈大笑,刘老老自己拍拍土站起来了。刘老老辞别时,贾母因这两天高兴,游园时累着了,正躺在床上休养着,被家人求医问药地伺候着。贾母的生活在刘老老走后恢复常态,刘老老回家后那种富足与喜庆的热闹才刚开始,带回去的衣裳点心吃食果子,足以让刘老老在街坊邻居们面前风光一回,也让板儿他爹认为这老人家还真行。贾府已经在走下坡路了,贾母漠不经心的表面里,总要打起点精神来,过每一个江河日下的节日。而刘老老靠着别人施舍的那点银子,足以过上蒸蒸日上的生活,让生活重又充满希望。
刘老老走后,那种余音就只有林黛玉的谑语和姑娘们没心没肺的大笑了。刘老老走后重又空虚下来的园子,又被那些无穷无尽的心机与心事占满,再没有那样简单的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