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为哥哥讳言,只说“袭姑娘从小儿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何曾见过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的人呢?”薛蟠的呆还要加上霸王二字。呆霸王果然了得,不仅横刀夺爱打死冯渊抢走香菱,而且便是日常生活中也是毫无忌讳,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薛蟠为了把宝玉叫出来,便让茗烟谎称老爷叫他。这一招果然灵验,宝玉赶紧跑出来,却被薛蟠拦住了。宝玉忍不住责骂他:“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是老爷呢?”薛蟠却不在意:“改日你要哄我,说我父亲,就完了。”宝玉算是个封建叛逆者,敢跟秦钟称兄道弟,但照样规规矩矩地遵守着封建礼法约定,看到老爷的书房主动下马,向黛玉表白爱情也要表明老太太、父母位置在前,可谓面面俱到。可薛蟠根本就没有那些观念,只要用得到,他连想都不想,就把宝玉的父亲搬出来了。
薛蟠的呆事还真不少,最呆的是他将柳湘莲误作风月子弟,被柳湘莲设了圈套约到城外。柳湘莲在桥上等候薛蟠,“只见薛蟠骑着一匹马,远远的赶了来,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往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这般呆气,连正恨得牙根痒痒的柳湘莲看了都忍不住要笑。及至柳湘莲跟过来,他回头见了,还夸湘莲“我说你是个再不失信的”。柳湘莲要他下马就下马,要他发誓就发誓,令他想不到的是,他跪下发誓时,柳湘莲竟然挥拳从脑后打过来。照他的想法,这事是你情我愿的,你如果不愿意,只管说就是了,犯不着哄人出来打。薛蟠的呆是认准了说的和做的本该一致,既然你答应了,自然就是真的了,如何能怀疑呢?
薛蟠直言快语,宝玉挨打的事本来与他无涉,宝钗听袭人说是薛蟠所告,因薛蟠素日恣心纵欲,宝钗便信了。薛蟠见妹妹冤枉了自己,就急了,非要去打死宝玉,以成就自己怎么也是这样的一个罪名。其实,薛蟠无法无天的事也敢做,伤天害理的事也敢做,但要他背后捅刀子还真不是他的性格。他对妹妹可谓关心,但言辞间却并不给妹妹留一点余地,“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妈和我说:‘你这金锁要拣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何等爽快?世上原有一些不似他的人,他理解不了那些人干嘛藏着掖着偷着盖着隐藏着自己的真实想法?
这样一个呆霸王,看上了香菱,自然就要抢过来,管她卖给了谁家呢。
贾琏从苏州回来,看到一个挺齐整的小丫头,恰好平儿为掩饰放私债的事,回说是香菱来了,贾琏于是谈到香菱,感叹“好齐整模样儿”的香菱“竟给薛大傻子作了屋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贾琏这番话里难免有艳羡不平之意,但对于薛蟠却是直呼其傻。呆是迟钝,傻是糊涂。贾琏只知薛蟠又呆又傻,岂知香菱也是一“呆傻”呢。
林黛玉因听牡丹亭的曲子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黛玉吓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冒冒失失唬我一跳!这会子打那里来?”
香菱冒冒失失这一拍,把黛玉吓醒了,香菱的娇憨之态却跃然纸上。香菱和芳官等人一起玩斗草的游戏,香菱胜了,但其他人故意打趣她是想汉子了,香菱还在认认真真地解释自己的正确。香菱随宝钗进入大观园后,当天就要求宝钗教她作诗。宝钗反对她学诗的理由是:“何苦自寻烦恼……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宝钗让她先静静心,她却急不可耐地去拜黛玉为师,又借了诗集,连夜苦读,然后又要黛玉拟题,又一次次学着作诗,弄得茶饭无心,坐卧不定,耳不旁听,目不斜视,一心只在诗里。探春说“你闲闲罢”。香菱怔怔地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果然如宝钗所说,越学越呆了。
为什么学写诗是自寻烦恼呢?为什么学写诗会更呆头呆脑呢?汉代儒家对孔子的文艺学说概括说:“温柔敦厚,诗教也。”按凤姐的话说,香菱本就“温柔安静,差不多儿的主子姑娘还跟不上他”,当她学写诗后,可谓是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很容易成为书呆子,这样对社会的复杂性就会认识不足,没有心机,更谈不上经验。以香菱的经历来说,虽然是红楼女儿中最糟的一位,但她的天真、憨厚、善良,却始终没有改变,而且她逆来顺受到了麻木的地步,这对于她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可免去精神的痛苦。也因此,当她一旦过上安定的生活,便表现出少有的快乐,安于这种地位。为此,她热切地盼着薛蟠娶妻,好多个作诗的人。当宝玉对此表示了不安和对她的“担心虑后”后,她反倒把这种关心当作了对自己的唐突,从此疏远了他。当她面对霸道的金桂时,她根本没有反抗之力,而她对金桂故意设下的圈套,更是一点防范心都没有,结果让金桂借薛蟠之手毒打一顿。但是,香菱学诗了,诗给人敏感与多情,这又使得诗人往往多愁易感。诗人自有自己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与现实迥然不同甚至格格不入。当香菱被逼无奈只好“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自断绝”。但这时香菱已经认识到情的存在,而又对自己身处的环境有所领悟,她的痛苦便来了:“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
宝钗慧眼识人,她不止识香菱,更了解自己的哥哥。香菱与薛蟠,两个呆性情的人,各自向着自己的方向走,却又到了一个屋檐下,这一种命运的悲剧,真是让人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