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已经不算是路了,车在河谷行走,河水湍急,水流并不清澈,河里的石头很多,车颠簸得很厉害,尽量避免在主河道上行走,有时候河水还是会淹没车轮。司马君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周晓鸰和吴紫藤坐在后排,被颠簸得上下跳动,左右摇晃,但精神头却很大。河边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小动物和爬虫时不时地在灌木丛里出没,山上的绿草很浅,有稀稀落落的黑色牦牛和白色山羊在山峦上吃草,但看不见牧人。整个山谷很少能看见人影,也见不到村庄。扎西洛娃一言不发,精力全都集中在前方,吴紫藤有点害怕,这样崎岖的河谷,她还是第一次经历。祁连山的路也很崎岖,但那是有形的路,青海的戈壁沙漠也走过,那也是前能看见方向,后能看见来路的旷野。而这里根本没有路,以前大概有路,上游的积雪融化以后,河岸被冲毁,山石被搬家,水流变浑浊,连路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周晓鸰没话找话地说:“幸亏你们的朋友没有来,要是来了,这样的路,吓都把他们吓回去了。”
扎西洛娃说:“有可能,这种路,我们也很少走,今年夏季气温高,雪山融化的水好像比往年多,河谷比往年更难走。汽车和人一样,到了高原也发生高原反应,他们的车都是内地牌照,能把车从内地开进西藏,已经是高手了,还要往阿里开,真是了不起。”
司马君说:“小黑的技术很好,从格尔木到拉萨,开得一直不错。”
吴紫藤说:“上次要不是疲劳驾驶,就不会撞车,但他心理素质很好,一切处理得都很到位。”
周晓鸰说:“好多人平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特殊环境、特殊情况下才显示出与众不同的魄力,那个驴友大概就是。”
司马君说:“紫藤也应该算一个,看起来温文尔雅、弱不禁风,还是很坚强的,回到内地,给别人说自己到过西藏,看见过珠穆朗玛峰,肯定没人相信。”
周晓鸰说:“不光没人相信她,就是你我,也没几个人相信,上次从西藏回去,人人都说我怎么变黑了,我告诉人家说,我刚从西藏回来,当然晒黑啦。所有人都睁大眼睛,说我胡说八道,从西藏回来还有你这么精神的吗?”
司马君说:“像你这么说,我们回去以后干脆不说从西藏回去的,就说从海边回去的。”
扎西洛娃说:“看来内地人对西藏的偏见还是很多,以前光听人说,没亲眼见过,你们这一说,还真是这回事。”
周晓鸰说:“青藏铁路通车就好了,铁路一通,北京、上海和各国友人,各路人马一齐拥进西藏,进藏的人一多,大家口口相传,亲身体验一把,偏见就少了。”
车颠簸了几下,就陷进水里,一个轮胎被石头扎破了,扎西洛娃说:“麻烦啦,怕什么来什么,就怕这一招。”
他脱了鞋,卷起裤腿,跳进河里,河水淹没了小腿,他转到车身后面去看,司马君和吴紫藤害怕起来,他们没有想起备用轮胎,就是有轮胎,在水里换轮胎也很麻烦。周晓鸰知道越野车出门绝对是要带备用轮胎的,心里比较踏实。在川藏公路上车胎也爆过几次,经常换补轮胎。他索性也脱了鞋子下车,刚下车,就跳了起来,大叫一声:“天啦,这哪里是水,简直是冰窖啊!”
扎西洛娃说:“你怎么下来了,赶快到岸上去,这里的河水不比你们内地的水,还有没融化的冰碴子,碰到腿上会割破皮肤。”
不等扎西洛娃再催,周晓鸰已经三步两步跳到岸上,到了岸上,左脚抬起来搓着右脚,右脚抬起来又搓会儿左脚。吴紫藤把他的袜子塞进鞋里,甩到岸上。周晓鸰没有及时穿鞋,弯下腰看车底盘,看的时候,双手揉搓着小腿。
扎西洛娃对司马君和吴紫藤说:“把车门打开,我背你们下来。”
司马君摇着头说:“唉,不行,我自己下来。”
周晓鸰说:“我背他们吧,你卸备用轮胎。”
扎西洛娃说:“把车拉到岸上再卸,河里没办法爬下去装卸轮胎。”
周晓鸰说:“那得把链条先卸下来,用链条拉。”
司马君和吴紫藤已经脱了鞋子和袜子。周晓鸰看见了,着急地说:“我背你们吧,这里的水真的很冰,不相信可以试试。”
扎西洛娃转到车门口,说:“来吧,别客气,我背你们。”
司马君说:“我一百多斤,怎么能让你背,这里本来就缺氧,你不敢累着,你要是高原反应,我们就更麻烦啦。”
扎西洛娃说:“高原反应是你们内地人强加给西藏的,跟我们藏族人没关系,快,别啰嗦。”
周晓鸰也下到河里,说:“要不,我们两个抬你。”
扎西洛娃说:“我一个人就行了,你背她吧。”
司马君只好提上自己的鞋袜,向扎西洛娃已经靠到车门上的脊背俯下去,扎西洛娃一用劲,就背起司马君到了岸上,放下司马君就到车后面去卸链条,连吴紫藤望都不望。吴紫藤坐在车门边上的位子上,眼巴巴地望着司马君。周晓鸰向车门口走去,司马君看着周晓鸰和吴紫藤,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扎西洛娃说:“好,卸下来了。”
说着叮叮当当抱着一堆链条往车前面走,河水被他阻扰得哗啦哗啦响,白色的水花四处飞溅。
周晓鸰站在车门口,调侃地说:“嗨呀,还害什么羞,上吧,上吧!”
吴紫藤望望司马君,司马君只是笑,不说话。吴紫藤有点生气,心想他也可以下河来背我呀,怎么连一句话都不说哩。周晓鸰把背靠到车门上,吴紫藤看见扎西洛娃已经在安装链条了,就往周晓鸰背上一靠,并说:“我是怕你累着了,谢谢啊。”
周晓鸰说:“没关系,你不胖,大概还没有我的背包重。”
周晓鸰把吴紫藤背在背上,摇晃了一下,缓慢地向岸边走,虽然只是几步之遥,走得却很艰难。司马君想过去接一下,扶一下吴紫藤,但觉得没必要,周晓鸰能把她背在背上,就能把她安全地送到岸边。
司马君一直注视着他俩。吴紫藤低着头,头轻轻地伏在周晓鸰的肩膀上,脸上有一缕羞怯,有些许微笑,周晓鸰也一直笑着,他的笑很明朗,像阳光一样无遮无掩。一个念头倏忽间冒了出来,这个念头来得突兀又急促,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周晓鸰真年轻呀,吴紫藤真年轻呀,他们都是那样率真、那样青春、那样富于激情,他们多么和谐、多么默契。自从在拉萨的吉日旅馆相遇到现在,几天时间里,三个人形影不离,一起吃饭,一起说话,一起开玩笑,还住一个房间,大家在一起相互关照,相互帮助,已经是一个非常和谐的团队和集体了。在日喀则的夜晚寻找吴紫藤的时候,几个男人都想尽了办法,周晓鸰还说是不是应该报警,眼看着飘起了雪花,大家更加焦急,要不是吴紫藤回来得还算及时,几个男人都不知道怎样度过日喀则的雪夜。司马君想,吴紫藤如果是跟周晓鸰一起走过青藏公路,一起共度青藏高原的白天和夜晚,而不是跟自己一起,两人会怎样,会有故事发生吗?此时的他们是多么般配啊。
司马君想着想着就害怕起来,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哩,周晓鸰、吴紫藤和自己都是来西藏的旅行者,都是萍水相逢的背包族,或者叫做驴友。既然是驴友,驴友就应该遵循驴友的规则,所谓同房不同床,同床不同被,同被背靠背的驴友原则。在祁连山的时候,虽然还不知道这条规则,已经按照规则在行事,其实这个规则也是做人的起码规则,周晓鸰只是一个普通的驴友和朋友,自己大概考虑得太多了。
吴紫藤到了岸上,双脚踩在大地上,脚底顿时感到一阵刺骨的痛冷气从脚底直往上蹿。司马君走过来,对她说:“赶紧穿上鞋子,不敢感冒。”
吴紫藤说:“谢谢,你也赶快穿上吧。”
周晓鸰再次下河,跟扎西洛娃在车前一起挂好链条,把车门关好,准备拉车。司马君走到与水接近的地方,扎西洛娃把链条往他手里一放,说:“听我口号,我一喊,大家一起用劲。”
三个男人两个站在水里,一个站在岸上,水哗哗地流淌,三个人一起用力,但车毫无动静。吴紫藤看着着急,也站在司马君后面,帮着拉,车纹丝不动,没有挪动的迹象。
司马君的汗冒了出来,他心里明白,其实自己用的力并不大,也没感觉到多累,但已经非常虚弱了。他想,大概自己也有高原反应了。但他没有停歇,继续用力,不一会眼前就恍惚起来,他努力使自己清醒着,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扎西洛娃一回头,还是发现了他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