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见温泉,吴紫藤和司马君同时愣住了,走到温泉边上,真的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吴紫藤把双脚放进温泉,顿时感到了轻松和舒畅,从脚踝升腾起一股清新的气流,向上,一直向上,直达心脾,倏忽间周身清爽起来。司马君“咕咚”一声跳进温泉,一下子踩到了温泉的喷水口,感到一股强大的冲力,他挪了挪身子,想叫吴紫藤也下到泉里,吴紫藤早按捺不住激动,“哗啦”一声,也跳进水里。两人嬉笑起来,不停地向身上浇水,吴紫藤钻进水下,作潜水状,司马君看见了,也把身子蹲下去,刚蹲下,就呛了一口水,赶紧站起来,呸地吐出去,吐完后就开始咳嗽,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吴紫藤在水下听见了,游到他跟前,他却不咳嗽了。司马君的脸憋得通红,把衬衫纽扣解开两颗,感觉好多了。
吴紫藤说:“呛水啦,不要紧吧?”
司马君说:“没关系,戈壁滩上怎么会有温泉哩,而且是一潭碧水,奇了怪了。”
吴紫藤说:“那边好像还有一丛沙棘,你看,沙棘上还有果实,哎呀,好漂亮呀,樱桃一样的果实。”
司马君也看见了,说:“沙棘能吃吗?我给你摘几颗去。”
说着爬出温泉,赤脚走向沙棘。还没走到跟前,就跑回来,对吴紫藤说:“沙棘下面有两只旱獭,毛茸茸的好看极了,快来看呀。”
吴紫藤也上到岸上,走近沙棘,确实看见了两只黑色的旱獭,旱獭安详地卧在地上,静悄悄的,一动不动。吴紫藤放慢了脚步,注视着可爱的旱獭,离旱獭不远的地方,有几株低矮的碱蓬,碱蓬的叶子很小、很细,针尖一样直指天空,叶尖上有白色的、粉末状的东西。
吴紫藤问司马君:“草尖上怎么有白色的粉末呀?”
司马君说:“大概是食盐吧。”
吴紫藤说:“柴达木盆地的盐可真多呀,盐湖里有盐,盐碱滩上有盐,连草尖上都长出盐来啦。”
司马君说:“柴达木盆地是个聚宝盆,各种宝藏多得不得了,食盐就是其中一宝,多得没地方放了,就放到草尖上了呀。”
吴紫藤听得呵呵直笑,捂着肚子说:“司马老师,你还挺幽默啊。”
司马君说:“从现在开始,不准叫我老师了,我又没教过你。”
吴紫藤说:“没教过我,也是老师呀,三人行必有吾师嘛。”
司马君说:“我们只两人,还差一人才够三人哩。”
吴紫藤再次笑起来,她说:“哦,我以为咱们是三个人哩,原来还差一个呀!”
说完,马上不笑了,司马君说:“不知道小武威会不会来这个地方?”
吴紫藤说:“这个地方又没有牧场,没有牧场,哪来的羊和羊皮,没有羊和羊皮贩卖,他肯定不会来这个地方。”
司马君说:“李天水夫妇会不会来这里呢?”
吴紫藤说:“戈壁滩上、盐碱地上,大概长不出冬虫夏草吧?”
司马君说:“哦,是呀,这里好像长不出冬虫夏草,他俩也不会来这里。”
吴紫藤想起骑手,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小武威和李天水夫妇给人留下的是愉快,而想起独臂骑手,就有些悲壮,有些忧伤,有些不愿意提起。两人重新走近温泉,跳进冒着热气的水里,享受着奇特的轻松和愉悦。
温暖而清澈的泉水使他俩心旷神怡、神清气爽,两人的肢体偶尔在水中相碰触,吴紫藤赶快游开,司马君感觉到了,便暗暗感动。吴紫藤虽然来自江南,来自繁华和富饶的土地,但身上依然保持着清纯和羞涩。在他的意识中,清纯和羞涩是一个女人最大的财富,也是一个女人之所以是女人的最大标志。女人一旦失去了这两样东西,就不美好了,就不值得爱怜和珍惜了。大学期间,他也感到了王玉梅对他好,但王玉梅的大方和口无遮拦令他敬而远之。最终和妻子完婚,还是妻子的单纯和羞涩让他难以舍弃,虽然当时觉得离完美还有一大截距离。此时的吴紫藤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值得呵护的女人,与她这么近的接触,又是在茫茫戈壁中的温泉里,一同沐浴,四肢偶尔相接触,简直是神话,是神仙般的生活。
他有些醉了,幸福感逐渐升腾,他想跟吴紫藤说点什么,轻轻地游向她,跟她挨得更近,或者,干脆把她揽进臂腕……他幸福极了、陶醉极了。睁开眼睛,看一眼天空,天空白茫茫一片,云絮很浓密,铺天盖地渲染在高处。侧目望去,吴紫藤正看着不远处的沙棘,看得很专注,一脸的纯净和无辜。他立即恢复了平静,努力地眨着眼睛,思维一下子明晰起来——吴紫藤是需要爱护和珍惜的,而不应该是攻击和占有的对象,吴紫藤是应该被尊重和远距离欣赏的,她是一朵冰清玉洁的雪莲,而不是黄土高原上平庸而普通的报春花。
后来,两人住进了公路养护站简易的宿舍,尽管是养护站,大概也有接待路途遥远、无处住宿的旅人,所以,房间里有很多硬板床。两人在各自的床上躺下,两张床中间还隔着一张光板床。两人都显出大方的样子,但还是遮掩不住丝丝缕缕的紧张。刚躺下,吴紫藤不敢看司马君,司马君也装着睡着了的样子,想起一路上住宿的甘苦,酸甜苦辣全都涌出来。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两人单独同住一间房子,还是第一次。吴紫藤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同时也感到司马君有些不自在,有些想跟她说话又不敢说的样子。
司马君咳嗽了几声,吴紫藤说:“要不要喝点药,我带了感冒药。”
司马君说:“不要紧,明天就好了。”
吴紫藤也不多问,迷迷糊糊地睡了。睡梦里,似乎听见窗外有叽叽喳喳的声音,又好像有许多眼睛在窥视和探望。天快亮的时候,她做了个梦,梦里的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小孩哇哇地哭闹,她拍打着小孩的屁股,小孩不但没有停止哭泣,反而哭闹得更加凶猛。她给小孩嘴里喂了一枚酸杏,小孩不吃,哼唧几声,吐了出来,继续大哭。吴紫藤无计可施,把小孩“啪”地一声,扔出去,扔到一个仡佬里,转身跑了。她向楼上跑去,楼房很高,一直高到云彩里,她从楼顶一跃,就跃到了天上,她飞翔起来,身轻如燕,快乐无比。天上有洁白的云朵,有温暖的阳光,星星绕着她旋转,霞光五彩缤纷,漂浮在她身上,长裙一样飘逸着、漫卷着。吴紫藤在天空飘游,一会游向太阳,一会游向月亮,在阳光和月光的照耀下,她发现自己通体透明,柔美的霞光在体内萦绕往返,轻歌曼舞、她游动着、缥缈着,在天宇与大地之间,在云彩与水流之间……吴紫藤是被司马君的咳嗽声惊醒的。
醒来的时候,感到了寒冷,她裹了裹被子,依然冷,侧过头望窗外,窗外还不太亮,司马君早醒了,他靠在床上,紧紧地裹着被子。养护站的人头天晚上只给了两床被子,一人一床,将就着睡下。吴紫藤想,白天热得连衬衣都穿不上,晚上气温一定不会太低,但令她没想到的是,戈壁滩的夜晚真冷呀,江南最冷的季节都没有这么冷。头天在温泉浸泡和洗涤过的衣服已经干了,吴紫藤拽了过来,裹在脖子上,司马君看见了,赶紧起床,起来后,把自己的被子抱过去,展开放在吴紫藤的被子上面,吴紫藤说:“不用了,我已经睡够了,该起床了。”
司马君说:“你再睡一会吧,我出去看看。”
说完后,司马君独自走出房间。吴紫藤闭上眼睛,睡着了,这一次,她没有做梦,睡得非常香甜。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来,天已经大亮。靠在床上不愿意起来,听见有人说,三辆汽车、一台挖掘机不够用,得跟上面的公路养护部门申请车辆,又听见了司马君的咳嗽声。吴紫藤伸了个懒腰,起床了,起床后,把司马君的被子抱回他床上,走到窗外,感觉室外的温度比室内还低。司马君蹲在地上和两个养护工人说话,看见吴紫藤出来,跟她打招呼。吴紫藤看见司马君的脸色很灰暗,就说:“司马老师,没什么吧?”
司马君说:“没什么,这会儿没过路车,得等会儿。”
吴紫藤说:“没关系,已经不远了,什么时候走都来得及。”
这时候,吴紫藤看见司马君想站起来,摇晃了一下身子,没站稳,吴紫藤以为自己看错了,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摇晃呢。正疑惑着,听见“咚”的一声,司马君倒在地上。她跑过去,本能地搀扶住他,他喘着粗气,脸色更加难看,咳嗽不止。
吴紫藤吓软了,但她不能倒下,她得帮助司马君。养护工人和吴紫藤快速把他搀进房间。养护工看见两张床上都有被子,心想两人原来分床而睡,不是夫妻和情侣关系啊。这一发现使来人显出一丝奇怪的表情,但他们什么都没说,放下司马君就出去了。吴紫藤去外边找来热水,倒进杯子给他喝,喝了几口,喘气声平静了。吴紫藤说:“司马老师,你这是怎么啦,不会有什么事吧,很吓人的。”
司马君说:“大概是冷的,昨天晚上很冷,柴达木盆地原来真这么冷呀,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看来是真的。”
吴紫藤说:“戈壁滩哪来的西瓜呀,还幽默哩,肯定是感冒了,吃点药吧。”
说着,找出几片感冒药,放进司马君的手心。司马君吃了,吴紫藤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抱过来,又给司马君盖好,并说:“你睡一会,出出汗,我去路边看看,看有没有过路车,搭上车,一会就到德令哈了,那里会有医院,到德令哈以后陪你去看看医生。”
司马君躺好休息,吴紫藤掩上门,来到房前。刚才帮忙的工人走过来,问她的同伴是不是高原反应,需要什么帮助吗?
吴紫藤客气地说:“谢谢,他只是有点感冒,躺一会就好了。”
说着,便向公路方向张望。一个男人站在她身后,她感觉到了,回头一笑。男人也咧开嘴笑了一下。这时,从房间里走出更多的男人,所有的男人都盯着她看,有的好奇,有的惊慌,有的胆怯,有的低着头,显出害羞的神情。吴紫藤没有因为众多的男人盯着她看而惶恐,反倒觉得这些男人有点怕她。她向前走了几步,身后的男人紧跟着,也向前走了几步。她再次回头,友好地望着男人笑了一下,这时,她看见一个男人眼里湿漉漉、亮晶晶。她慌乱了一下,不明白男人为什么总跟在她后面,并激动成这样。
一个脸庞黑红、气度稍微好点的男人向她走来,她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男人走到她面前,向她点了一下头,低声说:“同志,能不能单独跟你说几句话?”
吴紫藤茫然地望着男人,见男人的态度很友好,语气很真诚,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便轻声说:“可以。”
男人转过身,向众多的男人望过去,众多的男人齐刷刷地向一旁走去,有的走进房间,有的走向公路,有的走向戈壁滩,但所有的目光依然远远地、专注地注视着吴紫藤和她身边的男人。
吴紫藤更加疑惑,向散开的男人望了一眼,一阵恐惧油然而生。无意间,一侧目,看见房间窗户上镶嵌着两双男人的眼睛。她颤抖了一下,觉得这个场面似曾相识,武侠电影和电视里常出现这种画面,昨天晚上睡觉时,似乎也见到过。这时,身边的男人说话了。
男人说:“真是对不起,跟你提个要求,有些冒昧。”
吴紫藤警觉地望着男人,一言不发。
男人继续说:“请原谅,我提这个要求,对你可能不尊重,但没有丝毫恶意。”
男人盯着吴紫藤的眼睛,边说,边不安地向四周张望。
吴紫藤明显感觉到男人有些紧张,有些惧怕她,此时的自己反倒不恐慌了。她开始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男人一改刚才的果断和勇敢,结结巴巴地说:“你知道,我们这是个公路养护站,虽然离德令哈城不远,但很少看到人,尤其看不到女人,像你这么漂亮的内地女人就更看不到了。戈壁滩上没有电影,没有电视,只有一台收音机,养路工人一年四季守在公路线上,你知道,青藏公路是国道,也是生命线,一天都不能中断。工人们一年休一次探亲假,休假的时候才能看见女人,有的工人为了看女人,专门坐车去城里看,也有开上修路车跑整整一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更谈不上看见女人了,即使见到女人,也都是青藏高原上满脸高原红的女人。昨天,你一来我们这里,就有人偷偷跟着你看,有人躲在窗户外面看,有人躲在沙棘丛后面看。大伙都知道这种行为对你和你丈夫不礼貌,但他们确实没有恶意,他们一年四季见不到女人,可他们又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哦,不好意思,我这么说,对你是不是不尊重?”
吴紫藤被男人的讲述感动起来,她向男人摇摇头,并苦涩地笑了一下。男人不太结巴了,男人的讲述流畅了许多。
他说:“大家从昨天晚上就合计,推举我跟你提这个要求,或者跟你丈夫,噢,可能不是你丈夫,大家猜测他可能只是你的同伴,你们是驴友吧?”
吴紫藤依然不说话,看他究竟要表述什么,她点点头,继续注视着他。
男人再次张望了一下远处或站立或蹲下的男人,快速地说道:“有人想——想——拥抱你一下,请原谅他的请求,只一下,拥抱——一下,没有什么恶意,真的,什么恶意都没有,请一定满足一个养护青藏公路工人的愿望。”
吴紫藤终于明白了男人的请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同时看见男人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停顿了一下,低了一下头,再次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众多男人的目光,目光里充满着期待和渴望。
她笑了一下,笑得灿烂而快乐,眼睛莫名其妙地湿润了一下。她强忍着,只是一瞬间。瞬间过后,她轻轻地,低声地,缓慢地,重复着刚才两个字:“可以。”
男人迅速举起双臂,在空中一挥,雄壮而高亢地喊了一嗓子。众多的男人呼啸而来,排山倒海般地发出喝彩声,吴紫藤和男人很快被包围起来。吴紫藤的脸上早滚烫起来。
男人对围拢来的众多男人说:“好了,我讲好了,是谁提出这个要求的,来吧,她同意了。”
现场立即肃静起来,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男人催促道:“快呀,实现了愿望还要干活哩,一会天热起来,赶路不好受。”
人堆里出现了推搡声和嬉笑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终于被推到吴紫藤跟前,小伙子的脸庞红得快要流血了。
吴紫藤知道就是这个小伙子了,见他浑身发抖,满脸是汗,便向前走了两步,伸展胳膊,拥抱了一下小伙子。她看见小伙子两手伸开,但只是伸向身体两侧,没有拥抱她的举动。她想大概他太紧张,心想是不是再拥抱他一下。这时,她听见了浑厚的笑声和鼓掌声,稍稍镇定了一下,便发现自己独自站在一边,所有的男人全拥向那个小伙子,有人拥抱他,有人推搡他,有人抢着和他握手。后来,小伙子被人抬起来,举过头顶,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
吴紫藤滚烫的脸渐渐恢复了平静,她向兴高采烈的男人再次望过去,淡淡一笑,便向公路边走去。说是公路,其实是戈壁滩上的一条土路,走得多了,形成了一条不规范的路面,尽管是土路,依然是青藏公路的一段。吴紫藤站在路边的时候,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红彤彤的太阳从褐色的戈壁滩,蓝色的盐湖上冉冉升起,构成一幅宏大的戈壁日出图。几只黄羊从远处跑来,跑到吴紫藤跟前,没有停歇,转了一个身,向另一个方向奔腾而去。气温逐渐升高,身体开始暖和起来。又有几只黄羊在戈壁与太阳之间奔跑,吴紫藤没有心思欣赏大漠戈壁图,她在想,这里的男人真不容易,青藏高原上的工人太艰苦了。后来,还是想起了司马君,司马君不要紧吧,如果只是感冒,吃点药就好了,如果是高原反应,还得吸氧,茫茫戈壁,哪里有氧气哩。吴紫藤越想越害怕。路上没有车辆,大概时间还早,这个时候在江南应该是上班时间,但在柴达木盆地,就属于早起了,很多人应该还在沉睡中。
一个黑影在远处,不像是黄羊,也不像是野驴,动物在空气清新的清晨不会这样慵懒吧,不会这样卧在路边一动不动吧。吴紫藤想着,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了人。会不会是人呢?这个想法迅速地冒了出来,速度快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鬼使神差地,又望了一眼,这一望,就望见了一面小小的红旗,她倒吸一口冷气,愣了一会,就奔跑起来,向着红旗飘飘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