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查完房,收完新病人后,心理咨询师们照例开始了一天的咨询工作。
穆歆查房时,看到张湾已经醒了,神色慵懒,没有了先前的嚣张,突然变成了一个柔弱的小女孩,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短发,正在吃早饭。看到穆歆,很腼腆地叫了声“穆医生。”看到她那状况,穆歆估计今天可能也谈不成了。便尝试去约刘乡。
一进病房,只看到刘乡妈妈在,不见刘乡。便问道:“刘乡呢?”
“在卫生间洗手呢。”刘乡妈有些尴尬又有些无奈。好像生了这样一个女儿有点对不起谁似的,说话都没有底气。
正在这时,刘乡从卫生间走了出来。看到穆歆,迅疾低下头,绕过去,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仔细地擦着手。那手已经被洗得发白发皱,有些肿。穆歆想,如果这双手有灵,一定苦不堪言,后悔今生为手。
“刘乡,我是你的心理咨询师,叫穆歆。你有什么困惑可以来找我谈,好吗?”穆歆向她简单地做了个自我介绍。
刘乡拿眼睛的余光瞟了穆歆一眼,没有吱声,自顾自地坐在病床上。刘乡的妈妈有点急了,对她女儿说“穆医生问你呢?”看到女儿不反应,转向穆歆“穆医生,你现在有空吗?”
“有的。”穆歆回答。
“刘乡,你去和穆医生谈谈。听到没?”刘乡妈催促着刘乡,口气中带有警告的意味。刘乡似乎感到了某种压力,极不情愿地起身。看那样子,像是铁下心,当自己是一坨面,随便别人怎么揉,揉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穆歆把刘乡带到了咨询室,给她倒了杯水。刘乡便交叉着两只手放在胸前,坐在椅子上,呈惶恐不安状。看到刘
乡这个样子,穆歆想,如果一个人想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如能自由自在,乐在其中,该需要多么大的心理能量,才可以支撑?而穆歆看到更多的是不得已脱离了这个真实的世界,却在自己世界里崩溃的人。
“刘乡,在医院这几天感觉好些了吗?”穆歆并不急于进入正题。心理咨询最首要的第一步就是建立良好的咨询关系。而两个陌生人要在短时间里消除陌生感,建立起信任的关系,依穆歆这么多年的心理咨询的经验,最好先寒暄,拉拉家常。
“嗯。”刘乡低着头,哼了一声,算是给了一个回应。
“你有个女儿吧?我也有个女儿。”穆歆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温和,使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真诚。
“哦,是。”虽然刘乡的话还是单字蹦。但是已经抬起头,看着穆歆。孩子永远是做母亲最感兴趣的话题。
“孩子多大了?”穆歆问。
“快四岁了。”刘乡终于显出愿意交流的意向。看来,做母亲的都一样,一说到孩子,本能地情绪高涨。
“那我女儿比你的大。你来治病,你妈妈陪着你,谁帮你照看孩子呢。”穆歆关切地问。
“我爸爸在照顾。”
“哦,那你爸爸挺辛苦的哈。你老公呢?”
“他在外地上班。顾不到。”
“哦,那孩子一定是你一个人带大的吧?很累吧?”
“我和我妈带的。还行。”刘乡可能很久没有和外人说话了,一下说这么多话,有些累似的,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现在已经成了她全身最重要的器官。像是自己唯一拥有的宝贝,小心翼翼地捧着,绝不让人或其他什么东西碰触到,否则,那可是会要了她的命似的。
“你为什么那么想洗手呢?”穆歆感觉到她不是那么抗拒了,尝试着进入正题。
“觉得脏。忍不住要洗。”刘乡看着穆歆,还有点理直气壮。
“你一般什么时候觉得手特别脏,忍不住要洗?”
“睡觉前和睡醒了起来,还有拿了东西,都想洗手。”
“那你洗手一般要多长时间”
“不知道,反正要洗40遍才舒服。”
“哦,那你怎么做才算洗了一遍?”
“就是开水龙头、手上打香皂、冲干净、关上水龙头,是一遍。”
“这样呀。”穆歆虽然惊诧,但还是忍着没有流露出来,保持平静的语气。“如果不洗呢?”
“如果不洗就不舒服,特别难受,感觉心里跟猫在挠,火烧火燎地。”刘乡的眼神中有种绝望,是和自己苦苦争斗疲惫不堪后才有的彻底放弃,并不像其他病人看到医生时会不自觉地流露着希望。
“不能尝试着控制自己少洗几遍吗?”
“不行,我试过,忍着不去洗,但是受不了。”
“如果有人拉着你不让你洗呢?”
“不让我洗,或干扰我打断了我洗手。我必须从头开始洗。只有连续不断洗40遍,我才舒服。”
“你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半年了。”
“什么时候觉得自己脏,必须要洗?”
“大约一年前吧。”
“那个时候就要洗40遍手吗?”
“不是,那个时候洗的要少些,后来越来越多。”
“你除了洗手,还洗什么?”
“在家的时候,还天天洗衣服和床单。”
“你不累呀?”穆歆忍不住问了句题外话。
“累,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就是忍不住。不洗,睡不着觉。有时候半夜想起了,也会起来洗。”刘乡的表情漠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从小到大都是这么爱干净吗?”
“是比较爱干净,但是没有这么爱洗,也没有不洗就特别难受的感觉。”
“你说,你是一年前才开始觉得自己脏,必须要洗,对吧?”穆歆确认一下她发病的时间。
“是的。”
“那你回忆一下,那个时间你或你家里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吗?”穆歆试图找到激发她出现症状的导火线。心理学理论认为,一个人出现了心理障碍,固然和这个人本身的人格缺陷有关,但是更重要的是,一定有某个事件的发生,才激发了这个人的病灶,呈现出异常的行为。
“嗯……也没什么事。”刘乡支吾着。
“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穆歆根据经验,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是由于病人觉得有些难以启口,所以出现了阻抗。
刘乡沉默着,又恢复了低头抱手于胸的状态。
穆歆看懂了刘乡的肢体语言,她是不太想谈了。穆歆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决定今天暂时谈到这里。便对刘乡说:“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你先回去,下次我们再约时间谈,好吗?”
“嗯。”刘乡应承着起身,走到门口,却不开门,站在那里,等着。穆歆明白她是怕门把脏,正犹豫着要不要自己开。穆歆上前替她开了们,她便小心地侧着身子,左右环顾着,以免碰着门框。
“这次我帮你开,下次你可得自己开,好吗?”穆歆对她说。
“哦。”刘乡抱着两手,向病房走去。看着她瘦弱、僵直的身影,穆歆心中不免产生一丝怜悯,心想:这个女人到底承受了多么大的压力,才把自己逼到如此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