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湾坐在穆歆的对面,隔着一张长桌子角,成九十度,这样侧对着,免去了面对面的压迫感。
“你这两天还好吗?”穆歆关切地问张湾。张湾还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懒懒地爬在桌子上,下巴抵在胳膊上,抬眼看着穆歆。眼神中充满信任和依赖,一种亲情般的氤氲弥漫在俩人心间。
“就那样呗。”张湾无所谓的口气,边说边伸出手,扒拉着自己的短发,显出少女的俏皮和无心无肺。此刻的张湾,不再是哪个浑身带刺的叛逆少女,而是可爱的邻家女孩。
“和你妈妈处得怎么样?”
“还行,她不惹我,我也不惹她。”
“其实你妈对你挺好的,一直守在你身边。”
“我知道。可是她一发起脾气来就完全变了个人,什么话都能骂出来。”
“这样呀,那你的成长环境够艰难的呀?”穆歆对她表示深切的同情,发自内心的。
“可不是嘛,我习惯了。”张湾叹了口气,把身上的外衣裹紧一些,双手抱在胸前,弓着身子,翘着二郎腿,“穆医生,我可以抽支烟吗?”
“如果你实在想抽就抽吧。”穆歆同意了。
“你爸爸呢?”张湾入院这么些天了,没有看到她爸爸来过。
“他反对我老住院,和我妈怄气呢,不来。”
“你爸爸经常和你妈吵架吗?”
“经常,不过,他们现在离婚了。”张湾抽着细长的女式香烟,挺直身子,来了精神。“穆医生,你是不知道。她们反反复复共离了四次婚。”
“什么?”穆歆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心想: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对冤家呀?如何可以承受如此反复地身心折磨?太强悍了!
“第一次离婚是在我两岁的时候。”张湾似乎很高兴自己父母的故事震惊到了穆歆,于是,说话的兴致高涨,“他们说复婚全是为了我,可拉倒吧。最后一次,是我叫他们快离婚的。他们在一起就吵架,我快受不了了,感觉要崩溃了。”张湾谈到父母,嘴角撇了撇,露出鄙夷的神情。
“他们关系为什么这么紧张?”
“我也不太清楚。最早,可能是我爸先伤了我妈的心。我生下来后,我爸一看是个女儿,扭头就走了,不管我妈。所以,小的时候,我爸特别不待见我。而且,我又倒霉,生下来没多久就发现得了肝炎。我爸不管,都是我妈一个人带我治病,所以我妈气不过就和他离了。”张湾抽完烟,把烟头很熟稔地弹到垃圾桶里,喝了口水,接着说,“我还记得我小时候,好像是四岁左右吧,大冬天的,我病了,但是家里没有人,我痛得不行,滚到地下,蜷缩在角落,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过了多久,觉得自己快要死了。那种悲惨的画面,有时还会出现在梦里。有时,我挺恨他们的。你说,他们干吗要把我生下来呀?做他们的孩子,我真是倒八辈子霉了。再后来,就是我妈看不惯我爸,老找茬打架。”
“。。。。。。”穆歆一时无语。看到张湾讲这些事情就像讲别人的故事,没有太多的悲伤,心里更是五味杂陈。突然特别心疼这个女孩,对她的父母有种莫名的愤怒。
“这么些年,他们两个就这样一会儿离婚,一会儿结婚。穆医生,你是不知道,我妈骂我爸就跟骂龟孙子一样的。说他没有本事,挣不来钱了等等,反正什么都骂,比泼妇还泼妇。”
“听你的口气,你还有点偏向你爸爸?”
“嗯,是吧,我大了些,我爸爸就对我可好了,常拿钱给我,也不骂我、打我。就上次,我爸拿钱给我买减肥药,我妈知道了还和我爸打了一架。真的打哟,每次打完,我妈都会受伤住院。嘿嘿。。。。。。”张湾对这起由自己引起的冲突,没有任何内疚,反而有种看热闹的雀跃,看来真得是心如槁木。父母的不良言行就这样把一个原本可以很单纯很善良很有爱心的孩子,逼成了无情无义、麻木不仁的木头人。想想天下还有许多这样的父母正上演着同样的闹剧,穆歆就恨不得自己突然拥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可以一下子拯救那些无辜的孩子。
“你父母这种关系肯定对你伤害挺大的吧?”
“是呀,小时候我还以为都是我的错,我父母才要打架,离婚,所以特别的乖,什么要求都不敢提。后来被他们俩吵烦了,就无所谓,干脆叛逆了。”
“你怎么叛逆的?”
“和老师对着干,不怎么学习了,抽烟,早恋。”
“还有呢?”
“就这些,我不会干坏事的,也不会和社会上的人来往。”
“那你还算不错了,在那样的环境长大,还能考上大学,够坚强。”
“你真得这么认为吗?穆医生。”张湾吃惊地看着穆歆,仿佛看到了如来菩萨头顶上的佛光。可能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这么表扬过她,肯定过她。
“是的。”穆歆回答,十分真诚。
“。。。。。。”张湾显然感受到了这份真诚,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有点感动。
“对了,医生给你诊断的是什么病,你知道吗?”
“知道呀,贪食症,还有经前综合症。”张湾笑着说。瞬间展露出小女孩天真的天性。好像得上这个病是件很荣耀的事情,颇得意。“穆医生,你是不知道,我有时候有多么能吃。”
“你这样暴食,一般什么时候一次?”
“刚开始是半个月一次,最近半年比较频繁,一个星期得三、四次。”
“是吗,你能说说你吃最多的一次是怎样的情形?”穆歆采用心理咨询的具体化技术,来了解她贪食症的程度。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摆了一桌子的零食都吃完了。有一个大蛋糕、两包奥利奥饼干、两袋薯片、一袋小面包、一袋虾条、一包方便面、一个大苹果。”张湾板着指头数着。
“你一次吃那么多受得了吗”穆歆问。
“受不了,肚子痛的不行,可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其实也不想吃这么多,但是到了某个时候就莫名其妙地非要吃这么多不可,吃不到肚痛,就停不下来。吃完了,我马上就会后悔。就赶紧跑到厕所里去抠出来,全部吐完。”
“抠出来?你怎么抠?”
“就是把食指伸进喉咙里去抠。”说着,张湾伸出右手的食指给穆歆看,“你看,穆医生,我手指上的疤,就是抠喉咙留下的牙印。”
“这么深?”穆歆这才注意到她食指的异常,横着靠近指跟处,有一道难看的疤痕。
“还有我的腮帮子也肿了。”张湾扬起脸,左右展示了一下。
确实,仔细看,脸的下巴是有些和脸型不相称。这是由于暴食过程中的咀嚼和舌头运动,还有唾液的不断分泌,造成脸部肌肉发达,唾液腺畸形变大,脸形不可挽回地发生了变化!
“你既然都吃进去了,还这么费劲抠出来干嘛?”
“我怕胖呀,我不能长胖。长胖了,上镜不好看。”
“你已经很瘦了,为什么还减?”穆歆想起了,张湾是学影视表演的,控制体重是专业的必修课。但是都这么瘦了还减,看来减肥已成了惯性。
“我是瘦,但是我脸大呀?而且一胖就长脸上,上镜好难看。我们老师都常提醒我少吃点。”
“那么你平时都吃得非常少了?”
“是的,不敢多吃。”
“但是过一段时间,就会暴吃,是吧?”
“可不是吗?忍不住。”
“那你吃最多的那次,记得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有,是和男朋友吵了架,还说要分手。”张湾回忆道。
“其他几次呢,你是不是都是这样,情绪不好?”
“嗯,好像是。不开心的时候就控制不住想吃。”
“看来,吃是你发泄痛苦,缓解焦虑的方式。”
“嗯,现在想来好像是。”
“你没有其他发泄痛苦的方式吗?”
“有啊,打男朋友。”张湾笑了起来,没心没肺地。
“你男朋友受得了你呀?”
“开始还行,他很爱我。后来就分了几次手。每次我都后悔,给他道歉,他就又回来了。”
“你明知要后悔,还要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看着他就觉得烦,让他滚。可后来又觉得没有那个男人会对我这么好,所以就和好。其实,穆医生,我是喜欢金城武那样的男人,做梦都想着和他在一起呢,可我男朋友不是那种类型。嘿嘿。”
“你还有什么发泄情绪的方式吗?”
“没有了,除了吃就是打男朋友。对了,还有买东西。”
“你一般都买什么东西?”
“主要是衣服、鞋、首饰和化妆品,反正女人喜欢买的东西我都买。而且全都是名牌,不是名牌不要。”张湾一说到这些,立马跟打了鸡血似得,两眼放出精光,一副随时准备冲出去血拼的架势。
“你很喜欢名牌吗?”
“开始无所谓,但是我爸爸说要买就买名牌,所以就习惯了。现在只要我看到一件我喜欢的名牌衣服或包包,如果没有买下来我就特别难受,什么也干不了。我看我是无可救药了。”
穆歆并没有立刻对张湾的行为做是非判定,因为咨询师虽然有自己的价值观,但是不能强加给来访者,不能像一个道德评判家一样明确告知来访者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而要在建立了良好咨询关系的基础上,让来访者自己去领悟。当然在咨询的过程中,心理咨询师的价值观还是会起到导向作用,它决定着心理咨询师想把来访者往哪个方向指引,成为咨询师希望看到的来访者的新形象。
“你有女性朋友吗?穆歆转换了话题
“我没有女朋友。”
“为什么”
“她们都嫉妒我,不和我好。”
“她们都嫉妒你?你觉得她们都嫉妒你什么?”
“嫉妒我长得漂亮,穿得好看呗,你是不知道我们寝室那些同学有多土?”穆歆虽然很反感她的话,但是没有表现出来。
穆歆看着张湾,这个小姑娘确也漂亮,但还不至于漂亮到人人妒忌的地步。看来张湾的人际关系不良,自己却没有找到真正的原因。这种现象在心理学上称为“行为的错误归因”。因为是错误归因,所以行为得不到及时正确的矫正,于是,错误的行为便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
看了看时间,穆歆觉得今天谈得差不多了。便对张湾说:“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吧。”这次只是初步了解一下张湾病情与病因,为下一步的心理治疗做好准备。
“穆医生,如果我想找你聊,到哪里找你?”张湾居然有点恋恋不舍。
“我除了周末,天天上班,你可以到办公室找我。”穆歆起身,轻轻地拍了拍张湾的肩膀,拉开门送张湾回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