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2011年3月11日,东京时间11时46分,日本福岛发生里氏8.9级大地震。
地震发生时,方夏正在东京地铁中央线上的一节车厢里。地铁在紧急刹车后持续剧烈地摇晃了足有几分钟,车厢里的光源和空调全部被切断。方夏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她本能地掏出手机,信号全无。
足足等了半个小时,地铁车厢的车门才重新打开,方夏随着人流涌出地铁站,步行朝宿舍的方向走。一路上,她感到地面和大楼在不停晃动,看到路灯和广告牌倒塌,街上排满了人。方夏步行了五个小时回到宿舍,学生们都在楼下有序地站好,分发着水和饼干。学校的广播里正在报道地震的最新情况,地震引起的海啸在沿海地区冲毁了无数房屋建筑,成千上万人失踪。
方夏的父母刚好在一个月前回到北京的舅舅家,方夏在日本已无处投奔,她跟其他同学一直在宿舍楼下等到天黑,余震不再强烈,手机也有了信号,她急忙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报平安。方妈在电话那头急得快哭出来,敦促方夏快些买机票飞回来,去找徐大疆陪她一起。方夏给徐大疆打了两个电话,通了但是没人接。过了几分钟,徐大疆的电话打进来。
“你在哪儿呢?”徐大疆焦急地问。
“回到宿舍了,”方夏说,“你在哪儿呢?”
“我在……”徐大疆顿了一下说,“机场。”
方夏的心寒得彻底,整个身体像被冰封住。
“我是想接你一起走的!”徐大疆忙解释,“可我妈没经我同意就买了机票,再晚就来不及了,现在日本出境的机票价格飙升,对不起!你等我回到国内一下飞机就帮你订票!你先照顾好自己啊……”
“不必了,多谢!”方夏讽刺地说,“快回家当你的乖儿子吧,千万别让你妈妈担心!然后乖乖地去英国,恕我不再奉陪!”
方夏挂了徐大疆电话,又打给母亲,敦促她买东京飞回北京的机票。
方夏和徐大疆都已经大学毕业,徐大疆收到了英国牛津医学院的硕士offer,全额奖学金;方夏一共申请了三家英国大学,最终被伦敦一所商学院录取。方夏在这一刻下定决心,不去英国了,“未来”对于所有年轻人都是一个极具诱惑的词,可是在方夏心中,这两个字已经勾不起她丝毫期待。
西元2011年3月15日,福岛大地震四天后。
苏凉乘坐的航班抵达东京成田机场。
苏敬钢去世后,苏凉彻底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除了周晓燕一人。出殡后没几天,苏凉进门时撞见周晓燕在收拾她的衣物,他劝周晓燕留下来。“燕子姨,这房子以后就留给你住,我以后也不会留在这座城了,将来偶尔回来时有你在,我们也还是一家人。”周晓燕含泪点头,站在客厅里,对着苏敬钢的遗像哭着说:“三儿,你放心吧,只要凉凉愿意,我会替你一直照顾他,直到我去找你那天。”
公安局在两个月内抓到了小尾巴的四名打手,分别被判刑,法院认定苏敬钢是正当防卫,判小尾巴赔偿苏家67万元。那时的小尾巴已经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像一摊烂泥,后脑做了无数次手术,头骨靠钢板撑着,仍有一处骇人的凹陷。苏凉收到这笔钱时,手里沉甸甸的,这就是一条命的全部价值吗?苏凉总觉得有人在暗地里的某处嘲笑着这一幕幕悲欢,令他脊背发凉。
苏凉的大伯和二伯,也就是苏敬钢的两个亲生哥哥,平日里本来跟苏敬钢父子无任何来往,他们听说自己弟弟的命在死后换来了一大笔钱,先后跳出来向苏凉要钱,宣称从法律意义上讲他们跟苏凉具有平等的遗产继承权,这笔钱应该平分。当然,要求平分的财产还包括苏敬钢留下的房子。苏凉被逼无奈,把钱转到了用周晓燕名字开户的银行卡里,房产证上也改成了周晓燕。苏敬钢的两个哥哥含恨空手而归,因为苏凉亮出了父亲苏敬钢的遗嘱,遗嘱内容只有一行字:
“本人身后一切财产全部赠予儿子苏凉。”
下面是苏敬钢的签名和红手印。遗嘱是周晓燕在苏敬钢出殡后才拿出来交给苏凉的,她把遗嘱攥在手中看时,哽咽着对苏凉说:“就这一行字,你爸他花了整个下午,浪费了半本稿纸才写成,他每次提笔刚一写完‘遗嘱’俩字,就说自己字写得太难看,咋看都觉着丑,然后撕了重写,你爸说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东西留给儿子,字一定要写得漂亮。”
苏凉在把赔款存进银行卡时,惊异地发现卡里居然多出了三十万。向银行查询过汇款人,十万来自深圳,汇款人是冯劲;二十万来自加拿大多伦多,汇款人匿名。
这些算是赎罪的钱吗?苏凉不认为任何人有罪,可愧疚是对每个人最残忍的折磨——如果这样做可以让他们心安理得一些,那么苏凉接受,他只是觉得有些荒诞,他跟父亲在一起二十几年,生活向来是捉襟见肘,可是当父亲离开人世后,他居然在一夜之间有了一百万。
苏凉心乱如麻,他翻开父亲留下的被翻到破损的电话簿,似乎就在半分钟内阅尽了一个男人的半生,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电话簿里某些页脚干净白皙,没有丝毫被翻看过的痕迹;而有些页则布满了浸着油光的黑黑的指纹,甚至早已凋零脱落。那一页被整齐地折叠起、夹在电话簿中间的纸上,打开来只有一个宅电,下面记着一个名字:姜兰。
苏凉知道姜兰是谁,可他从来没有机会见到这个人,即使当年年少的他见到,也想象不出自己会跟姜兰说些什么。苏凉在十几岁时,曾在无意间听说,姜兰是母亲左娜离开后跟这座城联系的唯一纽带,除了左娜会定期地给母亲张婶儿寄钱,她与这座城毫无瓜葛.
十四年过去,苏凉还是找到了姜兰的家。
家中只剩下一双老人,他们是姜兰的父母。老头子前两年中风刚刚恢复,半边身子行动仍不自如,说话也不利索,但意志清醒。老太太也有八十多岁,身子清瘦,脑子凛冽——如果自己的姥姥还在世,她们应该是差不多年纪吧,苏凉想。老太太得知苏凉的来意,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说:“小娜跟老三的孩子嘛!我记得!过得真快啊,连你都长这么大了,当年就数你在院子里最淘,自打学会走路,就没见你走过路,从来都是一阵风似的从东跑到西,过马路也不看红绿灯,有一次要不是你姥姥把你从车轱辘底下给拽回来,现在哪还有你啊!”——“我还住在当年的老院子里。”苏凉说这话时,平生第一次感到一种温馨。老太太的眼睛一直没有看着苏凉,仿佛是在跟自己说话:“我跟你姥姥可是做了半辈子的老邻居。她为那个家可是操碎了心,可到老了也没捞着一个好,闺女走了,儿子不孝——哎呀——”老太太长叹出一口浊气,伤感中带着某种不平,“我真是可怜她啊!”
“奶奶,”苏凉坐在老旧的沙发里,小心翼翼地问,“姜兰阿姨去哪儿啦?”
“她?”老太太的口气像是洗尽铅华,不掺杂情感,也不顾及他人情感,“跟你妈妈一样!远走高飞咯!”苏凉听着刺耳,但他明白这不是刻意要刺伤人的棱角,而是久经磨砺后的老茧,仅仅是糙,却不会真的对任何人造成伤害。
“她去了哪里?”苏凉问。
“跟你妈妈一样!”老太太还是不变的口气,“去了加拿大!”
“我妈妈真在加拿大?”苏凉屁股从沙发中欠起,前倾着身子,“她是在多伦多吗?”
“啥这多那多的?我老糊涂啦!”老太太被追问得烦了,胡乱摆了摆手,抓起一块带暗黄色斑的手帕给身旁的老头子擦口水。老头子嘴里“呜呜”地哼着,仿佛想要说什么,却被老太太瞪了回去。
“这帮儿女都不孝啊!”老太太撇开手帕,敞开声音说,“亲生爹娘都放着不管,踩着肩膀生下来的兄弟姐妹,你推给我,我推给你,谁都不想要,我们这帮当老人的活着都嫌丢人!跑出去赚再多钱有啥用?还把我外孙子也给带走了,我恨死她啦!要是有孩子天天在我身边,我看着高兴,还能多活几年,现在我是巴不得自己赶紧死了,干脆!”
苏凉如鲠在喉,吐又吐不出来,他不知道老太太是真糊涂还是装傻,只觉得残酷的岁月已经压弯了老人的背,不该再去揭开经久的伤疤去耗光他们年迈的血。
“你妈早些年回来过两次,”老太太重新开了口,“我那个死丫头那时候还没走呢,她们见过面,你妈想见你,好像是你爸拦着不让——换成是我也不会让!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结婚生孩子当成是脱裤子放屁这么容易呢!恨死人!你妈回到自己家,还挨你姥姥骂——确实该骂!小时候那么乖、那么懂事的一个孩子,咋能说走就狠下心走呢?光是往家里寄外国钱有啥用?你姥姥哪有地方花?把人交给哥哥管还真放心——你舅舅可是个畜生啊!”苏凉默不作声地听着,老太太语速快起来,嘴角泛起淡白色的唾液沫子,“听我那死丫头说,你妈妈本来是给你留了一笔钱,每年寄回来一次,让你姥姥帮忙攒着,等你结婚娶媳妇那天一起给你——哪承想还没等到你娶媳妇呢!你姥姥就傻了,所有钱全被你舅舅给骗去了,连人也给撵出家了……这个畜生啊!全怪你妈!一个女儿,管不了自己的妈……”
苏凉无言以对,这些故事说起来太长,也许用余生来听都未必够用。他把从楼下买来的两袋子水果挪了挪位置,让开了房门,踏出门前,又回头问:“我妈——她过得好吗?”
“听说给人唱歌呢,”老太太不咸不淡地说,“一直也没再嫁人,自己生的孩子又不管,造孽。”
苏凉要离开时,老太太反过来追问:“老三呢?你爸后来又找人没?”
“我爸没了,”苏凉平静地说,“今年春天的事儿。”
老太太沉默片刻,只悠悠地说:“这个傻孩子。”
不久后,苏凉带着一部分钱出门去远行。
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去哪儿,他只想追求在路上的感觉,并不想知道终点在何方。苏凉先坐火车回到北京,再从北京出发,沿海南下,一路到达广州。苏凉不由得猜想,当年母亲左娜南下演出时,是否也跟自己走过同一条路?
途径杭州时,苏凉去了灵隐寺。他在寺门外结识了一位老居士。老居士是扬州人,带发修行三十余载,后来干脆搬到杭州住,每天都到灵隐寺门外打坐、诵经,为往来的善男信女们开示,不收分文。这个老居士让苏凉不禁想起了大西菜行已故的老王道士。苏凉问老居士,为何从来只是坐在门外?老居士说,入寺门票太高,他没钱,连每日饭食都是靠善男信女供养。苏凉在灵隐寺外停留了两日,每天见到寺内人山人海,分不清信徒与游客。每个人都争抢着上香磕头,捐功德,求平安。苏凉忍不住请教老居士:“佛祖神通广大,如果每个来求保佑的人不分好坏通通灵验,怎么说得过去呢?”老居士对苏凉开示说:“本就不该‘求’的,如果谁捐的钱多,谁的功德就大,谁就能心想事成,那还得了?岂不是把佛祖当成贪官污吏了?”苏凉追问:“那究竟该求什么?”老居士说:“无所求——就算求,也是求内心自在,求心安理得。”
苏凉打算启程去下一站时,老居士主动问苏凉要不要跟他一起去一趟普陀山。老居士自己每年都会去普陀山上的法雨寺住一个月,跟僧人们一起研习佛法。苏凉本来就是漫无目的地前行,于是跟着老居士上了普陀山。老居士与法雨寺的方丈有很深的交情,有特权住在寺内,苏凉也就被顺带着进去。寺内西侧的高级住房配备有空调和独立卫生间,是专门为招待造访的佛学界人士和领导干部的。老居士跟苏凉住的是东侧的简易木房,两三人一间小房,平板床,厕所和洗漱间都公用,但这已经是很好的待遇,外人就算有再多钱也是不允许入内的。同住在简易房里的其他人,大多是虔诚的佛教徒,长年在寺内做义务工,只为每天能沐浴佛光,耳闻佛音。看他们的外貌,听他们的言谈,苏凉猜测他们多是些文化不高、收入不多的人,有些则是周边乡、镇、村里的农民。
苏凉在寺内住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后,苏凉准备离开前,他经过方丈允许,把父亲苏敬钢的骨灰撒在了大雄宝殿前的大香炉里。骨灰跟香灰混在一起,瞬间不见。苏敬钢去世后,他的骨灰并没有入土为安,而是被儿子苏凉带在身边。苏凉曾听父亲生前信奉的一位法师讲过,已经皈依佛门的俗家弟子往生以后不宜土葬,最好回归自然,撒进大海或是飘散风中。苏凉始终不忍,如若依照大师指点,他怕将来想要拜祭时都没有地方。苏凉还记得,父亲在弥留之际对自己说过,最遗憾的事是从小到大没带苏凉出这座城去外面走走。当时苏凉在心里默默发誓,我一定带你去走走。身处两个世界的父子一路同行,最终止步在法雨寺的香炉前。老居士对苏凉说:“你替你父亲积下极大的功德,来生他能在佛祖脚下侍奉三宝,是多少虔诚信徒往生后的奢望啊!你父亲信佛不久,身后竟有此福报,看来他命中是与佛交下了天大的善缘,真让人羡慕啊!”
苏凉在香炉前跪下,深深地叩了三个头,心中默默发下一个愿。
西元2011年3月15日,下午。
方夏跟林伊敏一起坐在从东京返回北京的航班上,静待起飞。
一年多前,两个女孩重修于好,甚至胜过当初。林伊敏放下了苏凉,交了一个稳定的男朋友,她主动找到方夏请求原谅。方夏对林伊敏说,你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是时间原谅了所有人。两个女孩抱头痛哭,狠狠地数落着对方。
爱情是属于一个人的永恒,友情是属于两个人的长久,友情比爱情更难。这个道理,两个年轻的女孩是在各自受到伤害,又互相伤害过彼此后才懂得。而女人之间的友谊,只有在对一个男人同仇敌忾或是分享各自无法得到的眷恋时,才最接近所谓的友谊。
飞机就快起飞,林伊敏的手机突然响起,是一个陌生的日本号码。林伊敏接起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令她无比惊诧。她抖着手把手机递给方夏,看着方夏不解的眼神说:“是苏凉。”
“你在东京?”
“给你打了两天电话都不接,我就在机场,你在哪儿?”
“我在飞机上,你跑来干吗?”
“接你回去。”
电话里安静了几秒钟,响起方夏的哽咽声。
“我答应过你,无论你在哪里,只要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跑过来接你回去。”
“你傻啊?”
“也许吧,可你也聪明不了多少。”
“你待在原地别动,我下飞机!”
方夏解开安全带就要下飞机,空姐走上前用日语说:“小姐请您系好安全带,关闭通讯设备,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
林伊敏摁住方夏说:“别瞎闹啦!怎么可能让你下去?”——“那我也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啊!”方夏急得哭了出来,“要走我也是跟他一起走!”林伊敏握起方夏的手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你们两个都安全才是最重要的,现在你老实跟我回去,让苏凉留在机场哪儿也别去,马上订明天回国的机票,你们约好回去见,不差这一天半天啊!”方夏犹豫着,林伊敏替她拿电话,贴到方夏的耳边,点头鼓励着。
“我都听到了,林伊敏说得对,你先跟她回去。”
“那你赶紧订明天的票,我在北京等你。”
“我知道你安全就够了,回国后不用找我。”
“你以为你是谁?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电话那头的苏凉只是呵呵地笑。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我知道了前两年你为我爸买药的事儿,谢谢你。”
“你就是为了感谢我,才故意跑来让我愧疚的是吗?”
“不是,是替我爸谢谢你,他没来得及亲口跟你讲。”
方夏一瞬间泪流满面,她的苏凉,永远是让人心疼的孩子。
“我在北京等你。”
“我不配。”
苏凉轻轻说了声“再见”,挂了电话。
飞机开始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