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2009年1月1日。
方夏带徐大疆回家,跟方爸方妈一起在日本过元旦。这已经不是徐大疆第一次跟方夏回家,每次来,方妈都比上一次对他更热情,这也让徐大疆喜出望外。每次上门,徐大疆当然也不会空手,不是给方妈带一些化妆品,就是给方爸带一些茶叶。
方妈忙活出一桌子菜,餐桌正中间摆的是糖醋鱼。方妈把第一筷子鱼夹进徐大疆的碗里,眉开眼笑地说:“小夏最爱吃的菜就是我做的糖醋鱼。”徐大疆微笑着说:“我也爱吃糖醋鱼。”
“谁要你跟我学?”方夏伸出筷子不客气地把徐大疆碗里的鱼肉夹进了自己的嘴,狠狠嚼着,转头冲方妈说,“你现在长本事啦?敢对外人偏心眼儿!”
“怎么跟你妈说话呢!”方爸无力地谴责,“都让你妈给惯坏了!”
“瞧你说的,大疆又不是外人!”方妈不恼也不怒,重新又给徐大疆夹了一块鱼。
方夏不满地瞪了方妈一眼,讽刺说:“叫得跟亲儿子似的!”方妈跟徐大疆对视一眼,尴尬地笑着。徐大疆起身,给方爸方妈各倒了半杯红酒,方妈继续对方夏说:“大疆就是比你懂事儿!再说大疆的父母又不在身边,替人家父母多照顾一下孩子也是应该的——你啊,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爸妈觍着脸对你好,还要遭你的白眼!”方夏懒得接话儿,气哼哼地自己夹菜吃。徐大疆由衷地笑,举杯敬方爸方妈说:“我每次打电话回家都跟我爸妈说起你们在日本对我的照顾,他们说以后等叔叔阿姨回了老家,一定要登门致谢!”“这就太客气了!”方妈说,“你每次来都给我和叔叔带礼物,我们都不好意思!”徐大疆回敬说:“都是我爸妈的意思。”方妈讨巧地问:“帮我谢谢你父母——听说你妈妈在税务局工作?”徐大疆羞涩地点头,抿着嘴补充说:“我爸也是医生,跟叔叔阿姨同行。”方妈又问:“你毕业以后怎么打算的?”徐大疆放下酒杯,想了一会儿,说:“我妈想让我考公务员,可我自己还是想学医,打算继续出国深造,毕业了可以回老家,也可以留在日本——跟叔叔阿姨一样——这要取决于小夏的意愿。”——徐大疆肯定想不到,方夏最恨的就是听到“深造”“规划”“意愿”一类字眼从同龄人嘴里冒出来,那还是人说的话吗?分明是一台电脑、一部机器,反正方夏坚信,总把这些字眼挂在嘴边的年轻人,体表温度一定低过正常人,因为他们的血太冷了。
方夏假装没听见,嘴里还不闲住,说:“锅包肉炸过火了,手艺有所退步啊——批评!”方妈懒得理会她,揪着一对愁眉,对徐大疆说:“你指望她有想法?除了想下一顿吃什么,她脑子就从来没想过正经事儿!你身上的成熟要是能分给她一点儿该多好……”徐大疆信誓旦旦地说:“阿姨放心,以后她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去女厕所,你去吗?”方夏乜着眼问。徐大疆无言以对,只是笑,方妈在一旁数落女儿:“大姑娘家还能不能有点儿正经的?”方夏满不在乎地说:“我没开玩笑啊!做不到的事就别瞎承诺,到最后害人害己,没什么意思。”
方夏跟徐大疆在一起快一年,食欲越来越不振。
徐大疆为了多些时间陪方夏,大半年前就搬到了离方夏宿舍近、离自己学校远的地方住。每周末,徐大疆都会带方夏去不同的餐厅吃饭,日本料理、韩国烧烤、泰国菜、西餐——他已经比方夏更加熟悉东京。方夏是很爱美食的,自诩为吃货,可是跟徐大疆在一起吃饭的日子久了,再丰盛的一桌菜肴也很难勾起她的食欲。她早就听腻了每次开饭前听徐大疆吹嘘他挑的餐厅味道有多好,服务有多出名,是他提前多少天打电话才预定到位子的。她还看不惯徐大疆总是一副谦谦君子的做派:喝红酒前必须先把高脚杯在手中轻轻地晃几圈儿,凑近鼻子闻一闻,小口抿着喝,每次还总会点评两句,信口拈来地道出波尔多、澳洲、智利红酒各自的优劣。
方夏最受不了的,是徐大疆每道菜都给她夹一遍,笑眯眯地盯着方夏吃完,自己才会开动。
三年前,曾经有一个男孩总是抢方夏碗里的菜吃,有时夸张到令她连肚子都很难填饱,可她还是每一口都吃得那么开心。男孩带方夏在外吃过的,不是大排档,就是小面馆,吃饭时两人总是打闹个不停,手在桌子底下你捅我一下,我掐你一把,每顿饭都是一场体力加智力的角逐。
“凉凉,”方夏曾有过唯一的一次,壮着胆子问,“你恨她吗?”
苏凉屏息凝视,缓缓吁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嘴角似乎还挂着笑。
当年,方夏临去日本前,还没有胆量跟苏凉道出实情,总是对苏凉问个不停,伺机渗透些讯息。
“为什么亲人对我们重要?”方夏问。
“我也不知道,”苏凉说,“因为没得选吧。”
方夏垂下眼皮说:“小时候,我在医科大学的家属院长大,院子里有个捡垃圾的吴奶奶,虽说捡垃圾,可她比谁都好干净,每天穿戴整齐,如果不是总拖着一大袋子空塑料瓶在身后,谁也猜不到她是捡垃圾的。医大的叔叔阿姨们都对她很尊敬,一口一个地叫她吴教授。小时候我还以为是大人们心眼儿坏,故意取笑她,长大后才听我爸妈讲,吴奶奶真的是大学教授,还是当年第一批日本留学生。回国后,一直是心脏外科的第一把刀。后来她跟另一位教授结了婚,生下两儿一女。三个孩子都成了材,大学毕业后全部去了美国和加拿大深造,只是没有一个再学医。子女们都在国外成家立业,入了外国籍。吴奶奶退休后不久,老伴儿就去世了。三个子女谁也不愿意回来,都是定期给吴教授寄钱。听我爸爸说,吴教授其实存着很多钱,可她偏偏一分都不花,还把自己的退休金也捐给了孤儿院和养老院。至于儿女们寄来的美金和加币,她说帮他们攒着,等自己死了再悉数还给他们。”
“她是在赌气。”
“我爸也是这么说,她一定是伤透了心,可我爸妈现在不就做着跟吴教授的儿女们同样的事吗?他们还不是把两家老人都丢着不管吗?”
“他们也都是为了你。”
“你不会丢下我不管吧?”
“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亲人。”
这就是方妈眼中自己的女儿——“她脑子里除了想下一顿吃什么,从来不想将来的事儿!”——她那早已长大成人的女儿——将来?怎么可能没想过!你女儿在十八岁那年的春天就立志要嫁给一个男孩,而且非他不嫁。
方夏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些,她耳朵“嗡嗡”地听着父母跟徐大疆在饭桌上对话,悄悄掏出手机,两手在桌子底下打出一条短信:
新年快乐,混蛋。
苏凉收到短信时,正大汗淋漓地躺在江渡渡的床上。
江渡渡夺过手机,嘟囔说:“谁呀!”看过,转头盯着苏凉的眼睛,酸溜溜地说:“哟!还是日本号码,是那个把你的小心肝蹂躏得稀烂碎的前女友吧?”苏凉翻过身,假装睡着。江渡渡不紧不慢地说:“明天你就别过来住了,走之前把钥匙放到家门口。”苏凉的肩抽动了一下,依旧沉默。江渡渡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你以为我回家这几天里你干了什么没人知道吗?楼下的保安都跟我说了。说实话,我也不想赶你走,本来觉得你这个小孩子又可爱又听话,可以做个很好的玩伴,可你玩得有点儿太过火了。”苏凉心里一颤,背对着说:“对不起。”江渡渡笑得无所谓:“我理解,年轻男人嘛,就算每天找不同的女人上床也情有可原,但是你不该越界,我不是你姐姐,这也不是你家,其他女人不该睡我的床!”
苏凉终于起身,光着上身坐在床边,低着头说:“我这就走。”
“行啦!别演了!”江渡渡的声音听上去并没有恼怒,反而带着轻微的笑声,“大半夜的你回哪儿去?回你那个破地下室?算了吧!工作都没了,交房租的钱都没有吧?”苏凉回过头问:“你怎么知道?”“我什么不知道?”江渡渡骄傲地说,“你不干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害得我还被人家劈头盖脸地损了一顿!”——“谁让你替我走后门儿的!”苏凉反而激动起来,“那种破地方谁稀罕干啊!”江渡渡一下子从床上跃起,声尖色厉地对苏凉骂:“我不找人求情,就凭你也能找到工作?恐怕连送报纸人家都不要你!一天到晚谁都瞧不起,你又凭什么靠自己在北京混下去?你有什么本事?”江渡渡声嘶力竭,赤裸的胸脯一起一伏,见苏凉一句话也不说,又压住火说,“我不是你什么人,我也没资格骂你——我就是贱!把你捡回来就丢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