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后的八幺子比普通百姓还要惶恐,还要不安——十二年,世界对他来说已经变得像外星球:BP机是啥东西他连见都没见过,就已经被遍地的大哥大、天地通所取代;无数豪华如宫殿的洗浴中心和娱乐场所拔地而起,连他这个着名盲流子进去也弄不明白套路了;整座城的街道宽了,汽车多了,街上的姑娘穿得也越来越少了。这一切都令跟世界隔绝了十二年的八幺子看花了眼,搞晕了头。蹲大牢那些年,八幺子的钱就已经被七个姐姐瓜分殆尽,现在出来了,没有单位,又是刑满释放人员,找不到正经工作糊口,就连早年跟随的大哥也已经被枪毙。八幺子无处投奔,在社会上闲逛了好一阵,终于有当年一起混过的朋友愿意收留他。朋友在北市场开了一家典当行,八幺子就过去帮忙,才算有了饭碗。
早在清末,北市场还不叫北市场,就已经是这座城历史最悠久的杂八地:客栈、酒馆、浴池、窑子,遍布大街小巷;说书人、杂耍艺人、小商贩、雇佣兵、算命先生、窑姐、难民、叫花子,远不止三教九流,统统在此集散。民国时期,东北王张作霖下令兴建了北市场和南市场。南市场与北市场齐名,内有着名的八卦街,相当于京城的八大胡同,一度曾是这座城的商业中心。大西菜行即是南市场兴盛后的分支,独立成为新的农贸集散地。大西菜行没开始卖菜时,是这座城的“菜市口”——旧社会砍头的地方。见证过大西菜行近百年风雨变迁的老王头儿常说:这块地底下的戾气太重,生养出来的爷们儿不嗜血那才叫怪。
八幺子年少时在大西菜行混过,后来去南市场也混过,他念过这座城里最好的学校,也坐过这座城里最阴冷的牢,他的背景实在太复杂,可正因如此,也练就了他一身油嘴滑舌、随遇而安、能屈能伸的本事——八幺子自认为这是一种本事,生存的本事。日后的事实也证明,他这一身本事是值了钱的。
八幺子在典当行干得风生水起,用他自己总结出的做典当生意成功的精髓,就是四个字:乘人之危。说来容易,但典当行的生意并不是什么人都干得了,最基本的要求是见多识广,凡是值钱的、可以拿来典当的东西都要略知一二,这些东西包罗万象:老早年是金银首饰、名贵珠宝,现如今是名表皮草、汽车洋房,不仅要辨得出假货,估得出底价,预得见涨势,更要敢扯谎、够狠心——通通这些,都让八幺子深感原来自己天生就是吃这口饭的。不到三年,八幺子和朋友的典当行成了北市场最大的一家,又过了三年,八幺子终于想方设法将朋友挤对走,典当行从此成了他一个人的家业。
刚出狱时,八幺子曾经找苏敬钢喝过几次酒,每次都是苏敬钢请客。那时的八幺子正值人生中最潦倒的一年,连去理发店花十块钱刮个头都舍不得,一向锃光瓦亮的光头上生出黑茸茸的发楂儿。
他们没有去周国大的四季香吃饭,因为那时四季香早已不在,周国大也不在了。
西元1992年的某个夏夜,周国大死于一场见义勇为。那天刚好是妹妹周晓燕的婚礼。周晓燕结婚那年,已经三十岁,嫁给了单位里的一名火车司机。她终于满足了哥哥的愿望,走上平常女人该有的生活轨迹,爱情对她来说,已经是可有可无了。婚礼当天,周国大喝了这辈子最多的酒,他兴奋得替妹妹和妹夫挡酒,跟每一个来宾都喝上半杯的白酒,等到宾客散尽,连新婚夫妻也入了洞房,周国大还在喝。找不到人陪酒,他就换了一家小饭店,叫上了几个社会上的朋友继续喝,喝到酒桌上只剩下周国大一个人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周国大勉强拖着烂醉的身子横穿青年公园回家,偏偏撞见两个小混混在抢一个年轻女孩的包,他上前喝止,女孩趁机跑了,当他再要打起精神教训两个小混混时,一把尖刀直插进他的胸口,只一刀,周国大就倒在了血泊中。
周国大的尸体第二天才被人发现,他仰面躺在草坪上,西装里的白衬衫被大片凝结的血染成紫黑色——那是周国大生平第一次穿西装,也是生平第一次没有把他那根所向披靡的钢鞭别在腰间。
周国大出殡当天,不少社会上混得有头有脸的人物前来送葬,这些人大都被周国大骂过、收拾过,有些在刚刚出道时还只是周国大的小弟,有些在最潦倒落魄的日子里常到周国大的饭店里白吃白喝,可他们如今都已经发了财,衣着光鲜,开上了好车,住上了洋房,唯独周国大一辈子没赚过大钱,没住过大房,也唯独他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
葬礼上,周晓燕泣不成声,需要左右有人搀扶才不至于瘫软。按照习俗,家中该由男性晚辈为亡人喊丧、甩火盆、撒纸钱,可是周国大没有子嗣,也没有弟弟,只有一个妹妹。周晓燕抽泣着,拉着苏敬钢的手,恳求他说:“我哥一直把你当亲弟弟,他活着的时候总说要是有你这么个弟弟该多好,今天我求你,给他当一回亲弟弟吧!”苏敬钢二话没说,披上孝衣,走到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一路把周国大的遗体护送到火葬场。火化前,苏敬钢献上了周国大多年前就为自己扎好的那束白花圈。苏敬钢凝望着花圈中央,大大的“奠”字下,周国大亲手用毛笔写的“周国大大人纳”六个字已经泛黄。
苏敬钢跪下,对着周国大的遗体磕了三个头,脸贴着地,喃喃地说:“哥,走好。”
三十一岁的苏敬钢,已经见证过太多的生死离别,在此五年前,也就是儿子苏凉出生的第二年,他的兄弟刘大昆,选择了一种极端的方式离开人世。
春夏交际。
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
七点刚过,苏敬钢一边听着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一边哄着刚满一岁的小苏凉睡觉,左娜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
家里的电话响了。
仅仅是通过电话那头的喘息和抽泣,苏敬钢就听出是大昆。
“出啥事儿了?”
“我对不起我娘。”
“啥事儿慢慢说,你这是咋了?”
“我不想活了。”
“你是不是又吸粉儿了?你他妈给我清醒点儿!告诉我你人在哪儿呢?”
“三儿,你还记得我娘小时候老领着咱俩来浑河边儿摸鱼不?”
苏敬钢没有回答,喉咙无力地被回忆紧紧钳住。
“我还记得有一次,摸到一条半米长的大鲶鱼,那时咱俩个头儿还小,俩人一起扯着网子,我还是被拖进水里了,哈哈,后来你一上小学就长成了大高个儿,我他妈还是坐第一排!”
大昆抽了一声鼻涕,继续说:“你还记得那条鱼有多大吧?这几年浑河里再摸不到那么大的鱼了……”
苏敬钢陪他一起回忆:“咋可能忘?后来回到你家,你娘炖了一锅鲶鱼豆腐汤,整整吃了一个礼拜,我还记得锅里下了一个大白萝卜和一把香菜,那两年香菜特别贵,可你娘最舍得给孩子花钱,从来没亏过我们哪个的嘴。我还记得有一次,冯劲偷喝了你家一瓶香油,肚子疼得直打滚儿,你娘不但没发火,还乐呵呵地笑话他,拼命给他灌热水冲肠子……”
“还是你记性最好,我吸粉儿把脑子都吸坏了。”
“你现在这熊样子,你娘在天上看见多寒心!你信我,老老实实地戒了,重活!”
“来不及了。”
“我要去找我娘了。”
“你他妈包!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到啥时候都得扛着!”
“扛得太累了。”
“你他妈想都别想!”
“三儿,你要好好过日子,把我侄子抚养成人,让他使劲儿念书,长大了千万不能再像我们一样,我到了那边儿也会给他积阴德,念着他,帮着他。”
“你在浑河桥上呢——对不对?你要是敢不见我一面就死,将来没人给你烧纸!”
苏敬钢努力拖住大昆,忽听电话那头响起一段京剧唱腔:“哇呀呀——”
“一路行来暗思量,想起了幼年性儿实不应当,少时间回去把老娘看望,母子俩见面要叙叙衷肠……”
《李逵探母》,大昆会唱的唯一一出京戏。
苏敬钢听得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话,左娜闻声从厨房赶来,见苏敬钢手握听筒一个劲儿地哭,果断地按下免提键:“我的娘,笑着脸儿,颤着身儿,拍着咱肩膀,她叫道——李逵我那好儿子,铁牛我那乖儿子哟——少不得做些面食馍馍,叫咱尝一尝,与老娘对坐把话讲,我一边说,我一边吃,边吃边说,边说边吃,咱李逵心中不住地喜洋洋,紧行几步西门往,恨不得插双翅,飞到咱老娘的身旁……”
浑厚的叫板声从免提中传出,床上的小苏凉被吓得“哇”地叫了一声,大昆在电话那头听到,嘿嘿地笑着说:“再见,大侄子。”
“嘟、嘟”的断线声响起。
苏敬钢发疯似的冲下楼,一路狂奔到浑河边,那里有一家屹立三十年不倒的食杂店,苏敬钢问坐在铁亭子里的老太太:“大娘,刚才有没有一个坐轮椅的胖子在你这儿打电话?”老太太怔住一下,才说:“有啊,买了一瓶老龙口就走了,多给了我好几十块——你是来要钱的吧?”
天空下起小雨。
浑河桥上,大昆的轮椅空着,地上摆放着一樽空酒瓶。
苏敬钢的脑子像被万斤铁锤砸过,双脚像被灌了铅,一步一步蹭着来到轮椅旁,他顺着轮椅面对的方向望下去,浑河水缓缓流过,夹带着细雨的微风偶尔从河面上吹过时,泛起浅浅的一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