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大唐,成就了通俗文言小说的灿烂,而小儿女的侠骨柔情与各种英雄救美的故事却在兵荒马乱中走向了衰弱,迎来宋元时代,却一改浮华的辞藻,文风转而平实质朴。鲁迅说:“其文平实简率,既失六朝志怪之古质,复无唐人传奇之缠绵。”这是志怪在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从《稽神录》开始,偏重纪实和因果,《少室山房笔丛》卷二十九中说:“小说,唐人以前,纪述多虚,而藻绘可观;宋人以后,论次多实,而彩艳殊乏。”
据《郡斋读书志》记载,这本书足足写了二十年。从唐末到宋初,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足以让现在的任何一位网络写手堆出一叠比姚明还高的小说,然而徐铉编成六卷,仅仅成一百五十则故事,可见一字一句,是如何刻苦斟酌,难怪编《太平广记》的时候,李昉会说:“讵有徐率更言无稽者?中采无疑也。”从而此书得以全部收入《太平广记》。随后《稽神录》失传,亏了《太平广记》流传至今,我们才能看到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
沧州有李巡官,居洛阳空宅,其子夜读书,有皂衣肥短人被酒排闼而入,其子惧走,皂衣人怒曰:“李白尚与我为友,汝何为者耶?”其子疑其神仙,再拜延坐,皂衣曰:“吾有酒,与汝饮。”乃以席帽盛酒而至数杯,基父从户外窥见,以为怪魅,以砖掷之,皂衣走。视其帽,酒榼盖也。明日,粪壤中得榼一只,故老云李翰林旧宅也。
漆黑的子夜,洛阳的老宅,突然有个穿黑衣服的陌生矮胖子提着酒闯进房间来,叫人怕不怕?
正要拔腿跑,却听这矮胖子说:“我可是李白的朋友,你是干什么的?”
李白?那可是诗仙啊!人们都流传他成仙了,那么这位难道也……
于是两个人客客气气地坐下来,胖子还用帽子盛酒要请他喝:“我有酒,跟你喝!”
恰好有人从门外看见这可疑的不速之客,一板砖丢过去,胖子嗖地跑得没影儿了,只留下桌上的帽子,一转眼现出了原形,竟是个酒壶盖子。隔天,就从脏土堆里挖出了一个酒壶。
原来这里就是诗仙的老宅子啊!
“天子呼来不上朝,自称臣是酒中仙。”李白喝了酒,月下耍一通醉剑,好不惬意,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又正好撞上把他宠坏了的唐玄宗,竟然派人从长安酒肆里把人拉回御前,亲自用冷水给他洗脸。
再看他的《月下独酌四首》,“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所以李白不但是诗仙,还是酒仙啊!酒榼自然是他的好友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但酒是李白的好友,月也是,陪他踏遍仙山的剑也是……说起来,李白的好友,还真不少啊!
那么,李白真的成仙了吗?
《太平广记》中记载了这么一件异事:有一位商人在海上被风暴刮到了一座遥远的仙山,“瑞云奇花,白鹤异树,尽非人间所睹。”山上的道人说这里是蓬莱山,随后带他游览。
走到一所紧闭的院子,从门缝里窥见“众花满庭,堂有裀褥,焚香阶下”。
仙人说:“此是白乐天院,乐天在中国未来耳。”
为此,李白答诗二首:“近有人从海上回,海山深处见楼台。中有仙龛开一室,皆言此待乐天来。”又曰:“吾学空门不学仙,恐君此语是虚传。海山不是吾归处,归即应归兜率天。”
仙人在仙山为他盖好了高档别墅等着他来,但李白不屑,他弃道投佛,追求的是西方极乐世界。
这等胸怀,这等狂傲,岂是世人可以理解的?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可是诗里依旧透着一股掩不住的寂寥,这份心情,恐怕最了解的,也只有酒榼先生吧?
江南内臣朱廷禹,言其所亲,泛海遇风,舟将覆者数矣,海师云,此海神有所求,可即取舟中所载,弃之水中。物将尽,有一黄衣妇人,容色绝世,乘舟而来,四青衣卒刺船,皆朱发豕牙,貌甚可畏。妇人径上船,问有好发髢可以见与,其人忙怖不复记,但云物已尽矣,妇人云:“在船后挂壁箧中。”如言而得之。船屋上有脯腊,妇人取以食四卒,视其手鸟爪也,持髢而去,舟乃达。廷禹又言其所亲,自江西如广陵,携一十岁儿,行至马当,泊舟登岸晚望,及还船,失其儿,遍寻之,得于茂林中,已如痴矣。翌日,乃能言,云为人召去,有所教我,乃吹指长啸,有山禽数十百只应声而至,彩毛怪异,人莫能识。自尔东下,时时吹啸,众禽必至。至白沙不敢复入,博访医巫治之,积久愈。
商人们都知道,当他们的商船驶向了大海,就等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了这片湛蓝而叵测的大海,它是如此美丽,如此残酷,也是如此神秘。旅程中,会毁灭自己的不止是风暴、疾病、海盗……还有可能是其他的什么,若是驶入异国的海域,出现什么怪事,也是很难说的。
首先,他们遇上了一场毫无预警的风暴,船只在掀起的巨浪中摇摆得像水潭中的一片小叶子,海水打在脸上,犹如被甩了沙子般地疼。
“海神来讨东西了,快!把船上的货品丢到海里去!”船家的声音透过咆哮的涛声传来。
商人别无选择,心里在滴血,但是他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眼看东西就快丢光了,风暴果然缓缓平静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海上漂来了一艘船。
它简直出现得悄无声息,莫名其妙。
只见那船头从容立着一个黄衫女子,商人和他的手下们都被那张绝美的脸蛋吸引了,陶醉了,然而紧接着,他们感受到了一阵无助的恐慌——
这女子美得像庙里的白玉观音,然而四个手下却丑得像地狱里的鬼使,一身青衣,红发獠牙。
船停下,女子自顾自地登上船来,没有人喝止,没有人阻挡,她缓步,身姿曼妙,一举一动,犹如一幅流动的画,所有船上的人都盯着她,包括那些常年在海上生活的鳏夫,他们见过最奇形怪状的鱼,见过最惊心动魄的巨浪,却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
“有没有好的假发,拿出来看看?”女子一登船,劈头就问他要货物。
“货……货都丢海里去啦!”商人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哪里还记得哪儿剩着货?
“船后挂壁箧中不是还有嘛。”女子微微一笑,缓缓答道,然而这一笑,几乎令商人魂飞魄散。
她究竟是怎么知道那儿还有货物的?
船上还有些肉脯,女子拿来给那四个手下吃了。
再一看,那四个鬼一般的人,都长着一副鸟爪一般的手!
然后,这些人拿着剩下的货品离去。风浪渐平,船又能稳稳行驶了。
这几个神秘人,是海神?海妖?还是乔装打扮的海盗?
茫茫大海,对无知的人类来说,蕴藏着无限的可能性。
这个故事是朱廷禹亲口说的,然后,他又说了另一则奇闻:
他的另一个亲戚,曾带着十岁小儿出远门,把船靠岸,散了个步,回来孩子就不见了。
他心急如焚,呼唤四周的村民,举着火把,敲锣打鼓,披着夜雾,终于在大山深处的密林里找到了这个孩子,可是却挂着一脸痴傻的笑容。
第二天,孩子的眼中总算展露清楚的神志,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有个人在岸上跟我招手,带我进山里玩,还教我吹指哨,一吹,就飞来了好多好多山鸟,五彩羽毛真是好看,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漂亮的鸟儿呢。”
后来,每当这孩子吹哨的时候,许多雀鸟就会翩翩飞来。
只是偶尔他还会露出那种恍惚的神态,说些奇怪的话,带他看了许多巫医,过了很久才好起来。
西南两广至海南一带的山地少数民族,就像是大自然里的精灵族,说不定真有懂鸟语的人,看这孩子可爱,和他玩一会儿也说不定呢?
说到懂鸟语,最着名的就是孔子的弟子公冶长,有一回一只鸟儿飞来唤他:“公冶长,公冶长,山后打死了一只野山羊,你吃肉来我吃肠。”
他带人前去,果然有只羊,于是美滋滋地吃了顿羊肉锅,却把报信的鸟给忘了,后来这鸟还报复他来着。
《走进科学》的一档节目《走近鸟语者》曾介绍两位奇人——辽东的闫福兴和苏州的孙海波,他们自小与鸟结缘,此后一直仔细聆听、揣摩、模仿鸟叫,达到了惟妙惟肖,能与几十种鸟类沟通的程度,吹指哨的时候,就会有鸟飞来倾听,与之一应一和。若不是有了这期节目,谁能相信世上真有人能懂鸟语呢?
传说公冶长的鸟语是在山里问路时跟一个白胡子老头学的,而节目里的中国鸟王则是自学成才,实在是了不起!不真正地聆听自然,又怎么能了解其中的奥秘呢?
婺源公山二洞,有穴如井。咸通末,有郑道士以绳缒下百余丈,旁有光,往视之,路穷阻水,隔岸有花木,二道士对棋,使一童子刺船而至,问:“欲渡否?”答曰:“当还。”童子回舟而去。郑复缒而出。明日井中有石笋塞其口,自是无入者。
婺源公山有两个洞,有个洞穴像井一样深不可测。在漆黑的夜晚,可以用来哄骗不乖的孩子上床睡觉。
咸通末年,有位姓郑的道长首次发起了挑战,他系上绳索降下洞穴,阳光在头顶上渐渐消失,终于陷入一片黑暗,他凝心定气,继续下探,仿佛不达地狱不罢休。
约莫三百米处,隐隐有光从壁上乍现。探去一看,壁上有洞穴豁然开朗,一条暗河哗哗流淌,对岸鸟语花香,有花有树,树下两个道骨仙风的玄士正在下棋,见了这个陌生人,不慌不忙,只一挥手,一个童子泛舟飘然而来,开口问道:“要过河不?”
“不,我要回去了。”
小船掉头离去,郑道士顺原路返还。
第二天再探,洞穴口竟已被尖锥状的石柱封死,再也没人能进去了,新世界重新隐回黑暗中。
洞穴、道士、童子……比起《桃花源记》,更像是误入仙境。郑道士是从山上降下的,有可能这个洞穴旁通山谷,见到的不过是在山的另一边隐居的人罢了。但事后洞口又被封死,却增添几分神秘,显然隐居者视这里为禁地,不愿被外人踏足。
郑道士为何面对秘境裹步不前?文中并没有任何交代,淡定的一句“当还”,他就老老实实回来了,连一句都不多问。是不是不愿打扰另一个世界的人,以免冒犯了神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