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们其实可以背着包随便去哪一个地方过一辈子,只要有爱。
我梦到了毕业时节。醒来后,天已经黑透了。我紧紧抓住梦里那个在图书馆前一掠而过的身影久久不放。那是一件飘动的连衣裙,一双上面坠满珍珠般露水的凉鞋,一张白净的脸和一个淡灰色的背包。那就是你。
你曾经是我的,小小的亲爱的恋人。
记忆中的分手是在一个雨天进行。你低着头一声不吭,我想过路的人一定以为我那时爱上的是一个哑巴。我说哑巴你说话,说什么都行。你还是不说,嘴唇连动的迹象也没有。
我缓缓地转着两个人头顶的雨伞,那些像眼泪一样的东西就开始在空气中划着弧,最后一个接一个地掉进路面上的积水中,溅起各自的水花,都是那么小小的一朵。
我说哑巴你再不说话我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后来我说哑巴你别哭,别哭了,那么多的人都在看,哪怕他们是好奇。
那天的雨和雨中行色匆匆的人们,闪闪发光的路面,不远处突然响起的一两声尖叫,从身边开过的车辆的轮胎像刀子一样划开的扇形雨水,等等。这些场景像图章一样一个一个狠狠地盖在我的心脏上,然后迅速消失,如同强盗。
那时庞大的图书馆空无一人,偶尔一两个还书的同学碰面,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东问西,那两个刻在桌腿上的名字笔画还连在一起吗?空气中荡漾着的气息,还有没有你的那一缕?
那个管理员一直在打盹,他的头缓缓地弯下来,弯到胸口顿那么一下,再猛地弹起,接着脖子伸得笔直,眼睛却不睁开,像抽烟一样吹两口气,头又开始低下来重复上面的过程。一些花香夹杂着树叶的青涩从纱窗的小孔溜进来,在空荡荡的阅览室自由自在地游晃,充满整个空间。
这时我试着开口叫你的名字,但我叫不出。那是什么样的两个字,我想了想还是说不出。为什么它们不能被我的嘴唇实实在在地吐出?谁让它们潦草地出现在另一座城市千篇一律的卡片上,小册子上,单页纸上,雪白的、粉色的、深红色的纸张上?它们像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名字那样被人随意吞吐,上面积满了钞票上的那种污垢。
我时时会听到现实的鞭子响起,一声比一声响亮,它们击打在我淡紫的心脏上,一些血管因愤怒而鼓涨,只因这两个字的名字。
我们一起欢笑,你说过的誓言你还记得吗?
可是年轻的恋人就要一去不回。
在那间小屋里,看着你收拾这收拾那,我就想起人家总说的忧伤,只那么淡淡的隐约的一缕,竟然已经足以致人于死地。
往常你喜欢趁我不备突然扑到我身上,像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你喜欢拍着我的胸膛说当船长的梦想,说终有一天老掉的悲凉。你喜欢从后面抱着我,摇着我,你说你是小母亲,很威严的小母亲。
那些我们集在一起的过期车票你真的不要了吗?那些窄窄的,长长的小日记本。它们背面都写着过往旅途中最经典的话语,这些你也准备忘得一干二净吗?逝去的爱情真会让人变得这么无情?我想一想,什么也想不起来,后来就不想了。只看着你收拾东西。
你一会儿走到这里,拉开抽屉翻来翻去,一会儿又跑到屋子的那角一动不动站一小会儿,像突然想起什么可又想不起来。如果你一直在那里想下去该有多好,那样我们的一生就会是拉长的一刻。我看到那本粉红色封面的日历静静地呆在深黑色的鞋盒旁边,上面有各种大小规矩的斜体的字,那些字本该是属于未来我们的,现在它们被弃在那里,只欠一脚。
明天恋人就要一去不回。
你说明天的路还有很长,在远方你会默默祝我一路走好。接着你苦笑一声,说这是以前你常说的鬼话,现在的你和以前不一样了,要我相信你是当真的。这时不知趣的一阵微风吹起你肩上的长发,它们丝丝缕缕地飘荡在室内的空气中,很听话的样子。你一把拢住,系在脑后。你说不许看,不许歪想。
一切都收拾好了,你走到我面前,我还在发呆。你把右手的食指伸得笔直,在我脸前晃了晃,又晃了晃,晃了好久,就哭了。
我像以前那样搂着你,你的腰突然就细了好多。你扭一扭身子,向我脸上吹一口气,告诉我你明天坐几点的车。我没说话。我知道在这种时候我不能说话。你又说不用这样,其实一切都还好着,所有的情绪都是徒劳。你甚至要我说我以后的计划。我推开你走出房门。
大街上空无一人,我的脚步声格外的响,它叭哒叭哒地拍打着雨后的路面,渐渐消失在不远处的一个拐角。
我相信明天的离别时刻终究会到来,我还相信即将离别的恋人们都会泪流满面。我相信远远的风还会吹起你的长发,你还会那么轻轻地一拢……毕业时节,我们在这方收获,在那方掏空。我们的衣袋永远也鼓不起来,就像我们的理想怎么着也不好实现。我想起那些天黑的时刻,在你的身边醒来,你说我们其实可以背着包随便去哪一个地方过一辈子,只要有爱。只是后来我们都不再设想未来,是爱这东西不理睬我们,还是我们无心怠慢了它?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毕业时节的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