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明朝皇帝的烦,明朝官员,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群体。在中国历代封建王朝的官员里,明朝官员可以说创造了两个之最:最苦逼的一群人,外加最嚣张的一群人。
不过如果真穿越回明朝做官员,对于这两个“之最”,也是要依时代而论的,如果穿越到明朝前期,那你基本就是最苦逼的一群人。如果穿越到明朝中后期,那你基本就是最嚣张的一群人。
明朝官员的苦逼,恰如明朝中后期海瑞的一句话:设百官如家奴。看看明朝前期,特别是朱元璋统治时代官员的生存状况,这是句实话。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出身平民,这种出身,对于他的治国思想的最大影响,就是牵挂百姓疾苦,制定国策的时候,尽可能的会从老百姓的视角出发,但这样一来,也带来一个跑偏的问题:在制定官僚制度的时候,也同样是从老百姓的视角出发。而对比官员的实际情况,我们却不得不说,有些事他确实跑偏了。
典型跑偏的,就是明朝官员的工资制度,在后世眼里,明朝官员的工资,算是历代封建王朝里比较低的。做到一品文官,年薪折合成人民币,大约有三十二万,在朱元璋眼里,这笔工资不算低,他在亲手编订的《酷贪俭要录》里就曾教育官员们说:不要觉得我给你开的工资低,这些工资如果你们用来养家糊口,是绝对绰绰有余的。从表面看,朱元璋的这个判断是没有错的,可是朱元璋忽略了,官员们的生活现状,与普通老百姓是不一样的。放在明朝,如果你成了一个官员,那么按照官制,出门要坐和你的官制品级相符合的轿子,否则就是违制,而轿夫的工资,也要从官员工资里出。同时,如果你得到了任命,做了地方官,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为了办事方便,就要请师爷,师爷的工资,也是从官员自己的工资里出,外加官员家里,一家大小数口,再算上佣人,吃喝拉撒的开支,也是从官员工资里出……如上种种,朱元璋认定那养家糊口绰绰有余的工资数额,放在官员身上,却是越发的不够用。官员的生活成本,即使过普通生活,也是在老百姓之上。这还是在明初,随着明朝社会经济的发展,物价也跟着发展,而工资的变动,显然也经常滞后。而这些,自然也是朱元璋忽略不计的。
朱元璋忽略不计的后果,就是在明朝,官员如果不设法捞点外快,日子恐怕就难过。明朝官员的一大特点是,越是有名的清官,就越是有名的穷官,典型如大名鼎鼎的海瑞,不但清廉到地球人都知道,也穷到地球人都知道。而放在明初,深恨贪污腐败的朱元璋,以严刑峻法整顿吏治,朱元璋执政的三十年,是明朝历史上惩治官员数量最多的三十年,获罪的官员中,不乏有罪大恶极,贪墨害民之徒,但也有一些官员,却是“躺着也中枪”,比如在明初的法律规定里,有一些针对官员的奇怪规定,如果地方官到任后,下乡检查工作,那放在当时,就属于扰民,要被处以刑罚。这个规定的初衷,是防止官员们借着下乡为名,敲诈勒索地方,但是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有许多地方政务,是必须要官员亲自下乡处理的,如果不许下乡,就算没培养出贪官,恐怕也会培养出一些尸位素餐的懒官。朱元璋时代,是明朝能臣尤其是擅长治民的能臣出的比较多的时代。可也是一个官员获罪比较多的时代,除了在贪污腐败以及公务上,给官员设立诸多条条框框的标准之外,甚至明朝还采用了杖责刑罚,官员们稍有过错,就会被打板子,当场被打死的都有。朱元璋时代,还发生了诸多大案,除了以整顿功臣为主要内容的胡蓝案外,也有以整肃贪污腐败为主要内容的空印案,以及整顿科举为内容的南北榜案,这些案件中获罪的,也不乏当时知名的学者和清官廉吏,在惩治了坏人的同时,也不可避免的导致一些好官蒙冤。比如著名的南北榜案中,当事的科举考官刘三省,完全以公正态度取士,并没有舞弊。但最终还是被判流放罪。
在朱元璋的整个统治时代里,明朝的官员,一度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日子过的又穷又恐怖。而官员们命运的真正改变,却是从永乐皇帝朱棣开始,朱棣登基后,尽管也和朱元璋一样,造出过多起大案,但是他一项重要的举措却影响深远——依法治国。朱元璋虽然制定了《大明律》,但是真正做到完全按照大明律行事,依法判案,朱棣时代是个重要的转折,比较有代表意义的事情有两件,一是永乐六年(1408年),法司宣判一起案件,判决处死者有三百人,朱棣下令复查,结果发现其中二十人是冤枉的,从此之后,朱棣设立了明朝的死刑复核制度——五复奏。即一次死刑案的审判,要经过五轮的复查程序,最终由皇帝签字确认,叫做“勾决”。从此之后,如朱元璋时代动辄株连甚广,无数人头落地的景象,在明朝基本杜绝。另一件事没有确切的年份记载,意义却同样重大:一次明朝户部发生冒领钱粮的丑闻,朱棣闻讯大怒,下令把犯事官员全部处死,结果负责案件的刑部官员回答说:按照法律,这些官员不该判死。这话如果让朱元璋听了,恐怕说这话的刑部官员,也要陪着犯人一起死,但朱棣却没有动怒,反而自责说:你时候的对,是我一时气糊涂了,居然把法律给忘了。这件事,也从此确立了明朝历代皇帝的基本原则:法大于人。
朱棣时代,是明朝官员话语权改变的关键时期,虽然朱棣本人是个刚猛能干的帝王,但从制度上,他却为后来明朝官僚体制的演变开了先河。内阁是在他在位时首设,而地方上的巡抚,也是在他在位时候确立,明朝从中央到地方权力的再分配与整合,都是从他在位时开始,与此同时,宦官的地位也在朱棣在位时扶摇直上。在行政权力体系的改革上,朱棣确实一碗水端平。
朱棣一碗水端平的后果,就是在永乐朝以后,明朝官员的生存状况彻底改变,明初几十年的苦逼压抑开始反弹了。明宣宗朱瞻基时代,以“三杨”为首的内阁,成为了明宣宗最为倚重的大臣,他们三人组成的内阁,也成了明朝政府各部门中的核心。朱瞻基更把票拟大权交给了内阁,也就是国家的各项国事处理,是由内阁拿出意见,然后经皇帝盖章后施行。这是明朝内阁摆脱朱棣时代的秘书身份,从此总领文官集团的开始,而明朝文官集团的话语权,也就是从此时开始节节升高,从原本皇权的工具,变成皇权的制约者。这种身份的转变,在体制改变的背后,同样也有力量对比的改变,明初之所以可以实行高度专制的体制,主要由于元朝九十七年的统治,特别是元朝长期的废科举,导致科举文化遭到重创,文化阶层力量薄弱,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明王朝,也就可以轻而易举实现皇权专制,然而明朝建立后大兴文教,极度重视教育,并以程朱理学为主要思想,明朝官办学校的范围,是中国历代封建王朝中最广的,入学读书的门槛也是最低的,明初的官员,除了科举考试选拔外,也有民间选拔,推荐等多种出路,来源极其驳杂,而到了明朝中期,科举出身的官员,成为明朝官员中的主流,这一类官员的特点是,一方面他们饱读圣贤书,理论水平极高,另一方面,科举的身份,使得官员们在与皇帝形成君臣关系的同时,其官员之间,也可以依据师生以及同榜,形成以科举关系为基础的政治派别,文官集团内部之间的紧密度大大加强,对于皇权的对抗力,也同样大大增强。另外重要的一点,还是恰如海瑞那句话“置百官如家奴”,比起宋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来”,明朝从开国起,就对官员表现出一种极强的防范意识,无论朱元璋的严刑峻法,还是厂卫的设立,最初的针对对象,都主要是各级官员。君臣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对立,当文官集团的力量逐渐强大,从明朝早期被压制的处境中成长起来后,对于皇权,强大起来的文官集团,自然而然也就会产生抵触。因此与皇权争夺话语权,就成为之后明朝君臣之前经演不衰的剧本。
而明朝文官集团的强大话语权,除了明朝经济文化的发展,造成的文官集团实力上涨外,另一个原因,却是朱元璋早期建立高度集权体制时,不小心为后世帝王挖的一个坑——建立明朝特色的言官制度。明朝文官的嚣张,给后世的一个重要印象,就是以御史和给事中为代表的言官们的嚣张,他们的话语权之大,对皇权的对抗力之强,简直到了放在其他朝代难以想象的地步。而这个现象,最初也是朱元璋建立专制体制时的必要手段。朱元璋建立的专制体制,在皇权之下的各级官僚机构,有两个特点,一是分权,即有权力的部门被拆分,谁也不能独立专权,二是互相监督,在部门之间互相制约的前提下,又完善监察机构,强化御史权力,监督行政权,同时又新设给事中,用来监督六部。即使是朱元璋政治极度高压的统治时代,明朝以都察院和给事中为代表的言官们,也是少有敢和朱元璋顶牛的,朱元璋时代最著名的两个直臣韩宜可和周观政,都是言官身份出身,这群人官阶小,权力却大,可以逮谁骂谁,和官阶高的多的行政官员之间,恰好相互制约。按照朱元璋的设想,这帮以骂人找茬为职业的家伙,应该成为保卫皇权最好的保镖。
然而真执行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人的作用却完全走了样,早期的御史们还算认真,大多以揭发不法去弹劾贪官为职业,然而诸多的原因,却令明朝的言官制度,失去了他原本的效用,首先是言官的考评制度,评价一个言官工作成绩的标尺有两个,一个是看他骂谁,他骂的人越牛,就说明骂人的人越牛,二是看他骂的事,他骂的事越雷,骂人的家伙,出名也就越快。所以本着这两条标准,明朝言官们骂的人越来越牛,骂的事也五花八门,终于有一天,当整个文官集团话语权越来越强的时候,言官们的眼眶,也变得越来越高,骂大学士和尚书,都变得不够过瘾,骂皇帝才是真本事。于是,明朝中后期的历代皇帝,基本都没少挨骂。被骂的事,有就事论事的,但被乱骂的也同样多。
而明朝科举制度的演进发展,也影响了言官制度的变迁,明朝的言官,主要来自科举的参与者,负责科举录取的,主要都是文官集团中的首脑人物,如果科举中榜并成为言官,也就很自然的和文官集团的首脑们,建立了相应的师生关系,成了相互利用的盟友,明朝官场中的重要派系关系——师生关系,也就这么建立起来了。如此一来,原本以监督官员的名义设立的言官制度,这样一下子变成了文官集团自己的枪,比如文官集团的大佬们要搞政治斗争,就需要其亲信的文官开路,明朝重臣之间的相互攻击,一开始基本都不是重臣们自己上阵,都是麾下的亲信言官们打头阵。而更让皇帝们抓狂的是,如果碰上文官集团和皇帝顶牛,第一个给文官集团出来当炮灰打头阵的,依然还是言官们。言官制度,这个明王朝最初设立,用来制约文官集团的新体系,反过头来,却成了文官集团对抗皇权的一杆枪,这恐怕是开国者朱元璋没想到的。
而也正是这个原因,使我们仔细审视明朝历史的时候,就可以理解明朝言官们一些匪夷所思的行为了,他们并不怕皇帝治罪,甚至皇帝越生气,治他们的罪越重,他们就越高兴,因为一个人一旦成为言官,那么他的人生追求也就确定,就是要靠骂人来搏出位,被骂的人哪怕是皇帝,他地位越高,反应越激烈,自己距离梦想也就越近。同时他们骂人的理由,也因此越来越雷人,相当多的人,不但宽于律己严格待人,而且是为骂而骂,有时候简直到了鸡蛋里挑骨头的地步。其实骂谁,骂人家什么,对于言官们来说,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他是为什么骂,更是为谁骂,按照官场俗话讲,就是屁股决定脑袋。
当然并非所有的言官都这样,明朝历代,也出现了不少铁肩担道义,以家国大事为己任的优秀言官。然而言官的兴衰,其风气的正邪,却与整个明王朝的走向息息相关,在明王朝处于上升势头,生机勃勃的时代,言官中总会涌现出不少正面的代表,以其刚正的品格和一心为公的精神得到后人的敬重。当明王朝处于转折时期,危机四伏的时候,明王朝也会涌现出许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言官们,即使灾难深重,却依旧义无反顾,甚至以身殉道。然而,当明王朝的言官们,一个个都只为私利打算,表面慷慨激昂的外表下,却打着自己的肮脏目的,那么这个王朝,也就真到了没救的时候了。
而说到言官们可能怀有的“肮脏目的”,其中之一,便是中国历代封建官场的老剧本——党争。尽管党争非明朝独家产物,历朝历代都有,然而明朝文官集团强大的话语权,以及其君臣之间的特殊关系,也使得明朝的党争,变得异常的复杂。而这,也是假如我们穿越到明朝做大臣时,需要格外正视的问题:有理想固然重要,然而站稳脚跟却同样重要,在明朝官场站稳脚跟的前提,就是要在党争中站队位置。
要在党争中站对位置,首先,也是需要了解明朝党争的演变,尤其是文官集团党争的演变。
明朝文官集团的党争,在明王朝的不同时期,也是热闹程度不同的。明朝的最早一场党争,当属朱元璋时代,以李善长为代表的淮西派,与以刘伯温为代表的浙东派之争,但这场争斗的结果,却是两家全完蛋,先是刘伯温被淮西派害死,浙东派失势,接着淮西派更惨,被朱元璋发起胡蓝大案,来了个连窝端,捎带着连丞相制度也被取消了。接着朱元璋大权独揽,高度集权的专制体制建立,明朝的党争,也就一度销声匿迹:朱元璋又狠又猛,外加百官本身就职权有限,当然也就没得争。之后的朱棣时代,也曾围绕着立太子问题,发生过以太子朱高炽为首的太子党,与以皇子朱高煦为首的功臣党之间的争斗。但这一类的争斗,持续时间都很难太长,参与争斗的派系,其自身的成员结构,也非常松散脆弱。何况这些争斗的参与者,并非完全来自文官集团,不但有大量文官集团之外的要人卷入,有时候还往往是文官集团抱团,和其他派系争斗。这时期的明朝,科举制度初立,文官集团自身的力量还在成长中,外加话语权也不强,当然争不起来。
明朝文官集团内部的党争,起于明朝中期,第一场真正意义的文官党争,却还是拜了土木堡之变所赐,在明英宗沦为俘虏到放归期间,即位的景泰帝,也动了废黜明英宗的儿子,另立自己儿子做太子的主意,此举立刻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文官集团也立刻分化,支持废立太子的官员分成两派,相互攻击多年,这场争斗,最终以明英宗复辟告结束,在明英宗复辟登基的八年里,得到重用的官员,大多都是在之前争斗中,反对废除太子的,而遭到贬罢的官员,却大多都是主张废黜太子的。
而从这场短暂的文官集团党争中,却也可以看出明朝文官党争的几个必要条件,一是党争必然发生在文官集团地位较高,甚至压倒宦官集团的前提下,没有外敌的时候,文官集团内部,必然会互相掐的厉害。二是党争的派系划分,主要是以内阁重臣为首领,每一个党争的首领,都有一张以师生关系,同年关系,老乡关系三种关系为主要方式的关系网。而这两个条件,也是我们如果穿越回明朝,又不幸卷入党争后,需要充分利用的两大条件。
纵观明朝历代党争,凡是文官集团内斗得热闹的争斗,基本都诞生在这两个基本条件下,明朝从中期以后几场著名的党争,一是明朝嘉靖年间的大礼仪之争,二是明朝嘉靖至隆庆年间的首辅之争,三就是明朝万历年间,东林党与齐楚浙三党以及之后的阉党相继发生的争斗。这三场党争,都是发生在明朝文官集团力量扶摇直上,压倒宦官集团的时期里。相比之下,宦官权力与文官权力并重的明孝宗时代没有党争,重用宦官的明武宗时代没有党争。
而一旦介入到党争里,又是新入行的官员,想要两头不得罪,独善其身,通常都是很难的。而党争的胜负,也同样无法以短期的力量来判定。往往看似力量强大的一方,最后却极有可能是失败者,明朝嘉靖年间的几场重要党争,都是以弱小方的胜利而告终,先是大礼仪之争,靠支持嘉靖皇帝而得到宠信的张璁,桂萼等重臣,在朝廷里属于弱小派,他们的对手,是历经三朝,位高权重的内阁首辅杨廷和,以及其常年朝堂经营而拉起的党羽,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张璁桂萼取代了杨廷和,成为文官集团的首脑,原本喧嚣一时的杨廷和,被迫告老还乡,他的儿子杨慎,更获罪被发配云南数十年。险些客死他乡。在明武宗时代影响力巨大,统领整个文官集团的杨廷和一系,就此彻底瓦解。然而得胜的张璁,很快又和新崛起的夏言一派发生矛盾,这时候的张璁,取代杨廷和成为内阁首辅,也成了权势滔天的一方,然而结果却是,看似无权无势的夏言,最终取代了张璁,成为文官集团的新领袖,可夏言嚣张了没多久,又碰上了大器晚成的严嵩,同样是夏言占尽优势,官位高且政绩卓越,却最终败给了严嵩,而且败的更惨,杨廷和最惨不过告老还乡,张璁最惨不过罢官回家,夏言却连保命的机会都没有,被严嵩罗织罪名杀害。
除了争斗的胜负难测外,即使争斗胜利了,参与党争的官员。也需要时刻保持警惕性,因为今天的朋友,有可能在一场党争结束后,就变成你的敌人,并成为下一场党争的胜利者,还是那上面这一系列争斗来说,面对杨廷和,张璁和夏言是朋友,然而杨廷和走了,夏言就成了张璁的敌人,面对张璁,夏言和严嵩是朋友,然而当张璁罢官后,俩人又接着水火不容。夏言本人,也死在了严嵩这位老友兼对手手里。
而胜负难测的党争,其实最终决定胜负的原因,不在于争斗双方在战场上的各类手段,相反却是功夫在诗外——取得皇帝的支持。在明朝最高权力的铁三角里,高高在上的皇帝,既是党争的仲裁者,也是党争胜负的最终决定者。明朝有别于唐宋的政治体制,决定了明朝中期越演越烈的党争,对于明朝发展的影响,明朝的皇帝不必像唐朝皇帝面对牛李党争时那般苦恼的慨叹“去党争难”,也不必像北宋的皇帝那样,面对王安石变法引发的新旧党之争,一次次见证推倒重来的悲剧。明朝皇帝看党争,完全可以抱着看戏的态度:明朝三角形体系的政治构架决定,不管党争的双方怎么争,既挑战不了最高皇权的威权,其整个争斗的走向,其实也都是在皇权的控制下,在一场党争开始后,明朝皇帝可以耗费大部分时间,仔细观察双方的争斗,并从中作出一个抉择——这场争斗的胜利者,未必是在争斗本身表现最好的,相反应该是对皇权最没有威胁,且最能干活的。当皇帝做出抉择后,就会在党争中做出判定,判定的结果,就是党争的胜负。
所以从明朝中后期开始,一场场看似力量悬殊的党争,最后大都以弱小战胜强大而告终,原因正在于此。也正是因为这时候的明朝皇权,对于党争有着充足的掌控能力,也使明朝的党争,出现了有别于唐宋的另一个现象:唐朝牛李党争的结果,就是唐朝的国家大政,要么按照牛党说的办,要么按照李党说的办,国家反复折返跑。北宋新旧党争,更是穷折腾,新党上台了就变法,旧党上台了就恢复祖制,用人方面更是抽风般的换,新党上台了罢旧党的人,旧党上台了就罢新党的人,来回穷折腾,最后国家都折腾没了。相比之下,明朝从嘉靖至隆庆年间的党争,却是中国封建史上相对理性的——只争派系,国家大事上却不折腾。比如张璁和杨廷和党争,虽然杨廷和最终败北,但胜利的张璁,在国家经济建设上,却继承了杨廷和经济改革的思想,完成了杨廷和未完成的政治目标。嘉靖晚期至万历早期的党争更是如此,那些年明朝官场很热闹,先是徐阶击败了严嵩,接着高拱轰走了徐阶,最后张居正挤走了高拱,但不论谁来谁走,这几代政治家,却不约而同的推广实行一件事:农业税改革,变收实物税为货币税。严嵩当政的时候,这事开始在一些地方试点。徐阶当政的时候,这事开始在江南试点,高拱当政的时候,这事开始全国推广,张居正当政的时候,这事以制度形式固定下来,成为中国之后到清末的基本税收模式——一条鞭法。这种只废人不废事的党争模式,比之前的朝代更加理性。
然而明朝党争的这种理性,却是建立在一个前提下:国家对于党争,乃至对文官集团,都有控制力。这种控制力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国家有有效的制度,能够对党争进行约束和控制,二是参与争斗的政治派系,都是出自文官集团体制内部。然而这两个条件,到了明朝万历年间发生了变化,首先是张居正死后万历亲政,因痛恨张居正专权,随即清算张居正,捎带废黜了张居正改革的重要成果之一——考成法。这个法令虽然有漏洞,但他是对官员们行为的重要约束,没有了约束的官员,也就少了一个枷锁。接着万历因为废立太子的问题,开始消极怠政,创下三十年不上朝的新纪录,他的消极,让官员们变得更积极,控制力的减弱,也使官员们开始以各种名目结党。偏偏与此同时,明朝阳明心学大兴,自由思想活跃。民间结社行为盛行,起于民间的东林党,很快进入了明朝官僚体系中,并引发了与齐楚浙等党派的斗争,而万历的消极,更令明朝党争,从此失去了皇权的控制制约,带来的结果就是,原本理性的党争,到明末的时候,反而进入了无序状态,无论东林党还是后来的阉党,在得志之后,对于对手都是既废人又废事。末代皇帝崇祯帝虽然清算阉党,但是当时明朝烂透了的朝局,已经无法收拾,党争败坏下的官场风气,导致官员对于崇祯的要求阳奉阴违,整个官僚体制最终失去了活力。明朝灭亡的时候,煤山上吊的崇祯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诸臣误我,另一句是文官皆可杀。那时候的明朝,文官体系早已烂透,就算没有李自成,恐怕也是撑不了多久了。
所以如果穿越回明朝做官员,想要达到匡扶社稷的伟业的话,明末显然不是一个好去处,明末最大的悲哀,既不是内外交困的作战,也不是天灾人祸的肆虐,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个官僚体制,已经无法给有志之士一个实现理想的平台,明末并不缺人才,就拿剿农民军来说,卢象升,孙传庭,甚至被俘的洪承畴都是大才,然而他们三个人在晚明的仕途上,遭遇到的最大挑战,通常不是敌人,相反却是自己人,卢象升曾经多次击败农民军,甚至被农民军叫做卢阎王,然而因为他反对议和,因此遭到崇祯信用的亲信杨嗣昌陷害,最终被迫带着五千老弱残兵,去进犯的清军血战巨鹿,兵败阵亡。孙传庭更惨,明末的农民军领袖里,高迎祥是他活捉的,李自成是被他打败的,然而由于不善巴结逢迎,他在每次打完胜仗后,都免不了遭到猜忌陷害。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战,是1644年在陕西潼关阻击李自成,当时劣势兵力的他只要守住潼关,就能牵制李自成,为明王朝反击赢得时间,这不止是他唯一得胜的机会,也是整个明王朝最后一次挽救生机的机会,然而刚愎自用的崇祯帝,却在这个时刻死催他进兵,结果被迫进兵的孙传庭全军覆没,明王朝也自食其果,最终被李自成灭亡。
而如果穿越成一个年轻官员,又要在党争中获胜,最好的抉择,恐怕就是穿越到明穆宗在位的时代,也就是明朝隆庆(1566—1572)年间,这时期是明朝党争的又一个白热化时期,先是高拱与徐阶争权,接着又是张居正与高拱明争暗斗。看似不好混,却其实有几个好条件:首先这个时代的皇帝,明穆宗朱载垕,是一个表面愚笨,却内心精明的明白人。他懂得在党争中合理的利用局面,做出正确的判断,他在徐阶与高拱争权时候的以退为进,以及对于后来海瑞巡抚江南事件的处理,其手段都格外熟练。而对高拱非常倚重的他,和高拱之间,更是难得的君臣相知。而这个时代参与党争的几位大佬,也同样保持着君子风度,虽然斗起来你死我活,但是斗完之后,对手曾经信用的亲信,他们未必会排斥,典型如水力学家潘季驯,高拱当权的时候,他就曾因治理黄河有功而出名。而后高拱被张居正排挤,欣赏潘季驯才华的张居正,非但没有因为高拱的关系对他打压,相反继续委以重任,也正因如此,潘季驯才完成了整治黄河的伟业。同样境遇的,还有葛守礼等人,他们都曾是高拱的亲信,却一样在高拱政敌张居正大行改革期间大展拳脚。理性党争下的开明包容,促成了这个被后人称作“隆万中兴”的时代。
而和党争相对应的,就是官员在升迁路上的奋斗,也就是追求个人官职进步的过程,可以说在明朝,官员的升官考核任免程序,是比前代都严格的,虽然早期至中期的时候,还曾出现过“传奉官”,即不经组织程序就得任命,靠逢迎巴结皇帝得官者,但也只限于小官,真正位高权重的要害职务,无不要经过艰苦卓越的奋斗获得。具体到不同官职上,奋斗的流程也是不同的。
首先说统辖行政权的内阁,成为内阁大学士,对于明朝官员来说,自然是极其盼望的,尤其是“入阁”,那是官员莫大的荣耀。但要做到这一步也未必易事,明朝内阁大学士的选任,从永乐年间到中后期,也是经历了一个演变过程,最早的内阁,其人员都来自皇帝直接任命,从永乐年间到宣德年间都是如此,但那时候的内阁,只是皇帝办公的秘书处,话语权极小,独立性也极差,但从宣德年间开始,内阁威权直线上升,当年那些给皇帝打杂的小秘书,早已摇身一变成百官首领,身份地位变了,内阁的话语权也要变,更新换代,也得由自己说了算了。于是从明朝正统年间起,开始实行用内阁阁臣推荐大学士人选的方式,这个改变看似微不足道,其实对明朝内阁的发展意义重大,它标志着内阁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秘书机构,相反成了权位至关重要的行政核心部门。第一个经过阁臣推荐方式进入内阁的大臣,就是明朝正统年间的内阁大学士曹鼎,而促成这个转变的人,并非是位高权重的阁臣,相反是文官清流的对头——宦官阶层。彼时位高权重的大公公王振,为了能在内阁里安插亲信,便假借内阁推荐的名义,把曹鼎等人安插进来。标志内阁权力提升的重要一步,竟然由内阁的死对头来完成。这或许就是历史的幽默。
老阁臣推荐新阁臣的选拔方式,从正统年间以来,一直沿用到明末。这种方式不仅是内阁自身的新陈代谢往事,也是明朝官场重臣们扶持亲信,拉帮结派的方式。能进内阁的重臣,基本属于文官里的大佬级别,哪位大佬推荐的人能如愿入阁,那么他在内阁中的声威,自然更加如虎添翼。所以内阁推举大学士人选,这个简单的流程,也就经常成为阁老之间权力博弈的战场,但是对于那些大权独揽,在内阁呼风唤雨的权臣们来说,这战场就没啥挑战力了,他们想推荐谁就推荐谁,比如万历年间权倾一时的名臣张居正,他担任内阁首辅期间,如吕调阳,申时行等后来的名臣,都在他的推荐下轻轻松松入了阁。
也正是因为许多人的入阁,因此变得轻轻松松,所以引来的非议也同样多。随着内阁威权的加重,在朝廷各部门中,它更成为了众矢之的,不但许多人做梦都想进,许多双眼睛更死死的盯着,被阁臣推荐入阁的大学士,哪个都带一堆流言蜚语,官场升多大的官,背后就被人嚼多少舌根子。日久天长,这种阁臣推荐入阁的方式,也被人嚼够了舌根子。甚至被当做权臣结党营私的标志,也自然会引起皇帝的猜忌。于是为求公平公正,在阁臣推荐模式诞生后几十年,一种新的选拔模式也应运而生——廷推。
所谓廷推,就是内阁的新阁臣,要由六部中负责官员任命升迁推荐的吏部牵头,会同六部九卿以及各科道共同推举。也就是说,要通过廷推成为大学士,巴结领导是不够的,还要搞好群众关系,至少要有个好人缘。工作成绩不但要好,还要名声在外,各单位都要混个脸熟。这套推荐方式的最大特点,就是先经集体推荐,再经组织鉴定,最后通过讨论,确定出新大学士的人选来,能从这套推荐方式里杀出来的,基本都是各方面过硬的牛人。除了有能耐外,运气也很重要。因为按照《明实录》的说法,每次的廷推,都会引来当场争吵声一片,碰上脾气不好的,卷袖子动手的都有。但是仅仅能从这套推荐过程里突围出来,却未必一定能入了阁,因为廷推的最后一关,就是皇帝批准,通常都是以集体推荐的方式,确定五个候选人呈报皇帝,再由皇帝从这五个人中择优选取两个,倘若能幸运选中,入阁梦想才算实现。一般说来,能从这套廷推过程里突围出来的,通常都是明朝历史上才能卓越的名臣。明朝有文字记录的第一次廷推,发生在弘治八年(1495),那年经过一套严格的组织考察与推荐讨论,确定了五个内阁大学士候选人,弘治皇帝从中选择了两个,这两位,便是弘治皇帝三位时内阁三位重臣中的两个牛人:李东阳和谢迁。
而随着廷推制度日益固定,先前皇帝任免阁臣的模式,也有了一个专用名字:特简。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特简和廷推并行使用,成为明朝内阁大学士选拔的基本模式,而原本由内阁大学士举荐人选的作法,在张居正去世后就基本废止。诸上几种方式的实行,虽然都有各自不同的目的,但根子上的目的却是一样的:为大明朝选拔靠谱的能臣。可随着明朝的国事日坏,这两样看着靠谱的制度,也越发变得不靠谱,无论是皇帝自己选,还是群众讨论选,选出来的却一个不如一个,尤其是到了明朝崇祯年间,末代皇帝崇祯处于无人可用的窘境。当时崇祯灭掉了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可灭完了才发现,重新得到重用的文官集团,内部却掐的厉害。具体表现在不管谁当大学士,都是骂声一片,谁干活,总有另一帮人来拆台,搞来搞去,大臣搞掉了一大把,工作一件没干成。万般无奈的崇祯帝,不得已竟然干出雷人之举——开发出了新选拔模式,美其名曰是枚卜,说白了就是抓阄。皇帝也不指定,大臣们也别吵,谁当大学士,全靠抓阄抓出来。也就是说谁升官,全看老天爷的意思了。没想到老天爷也不给面子,崇祯当政十七年,内阁大学士换了五十个,兵部尚书换了十四个。位高权重的官员,转眼间就老母鸡变鸭,如此局面,就好比是一个人的身体,新陈代谢如果过快,那肯定要出问题。明帝国的健康,就在这样快速的新陈代谢中走向了衰败,直到崇祯十七年明朝灭亡,而以自尽来了解自己执政生涯的崇祯帝,直到生命最后时刻,依然对这个问题愤懑不解,他的遗言里有两段是说文官的,一句叫“诸臣误我”,一句叫“文官皆可杀。”这两句遗嘱,其实都是气话——诸臣并不是有意要耽误皇上,杀掉所有的文官,也解决不了问题,关键问题是,这个王朝晚期,官僚体系的新陈代谢出了严重问题,国家更失去了对官僚体制的合理监督控制能力,最终的无序和堕落,才是明朝灭亡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