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死时,留下大量的未发表的作品,其中有一大部分后来刊印出版了。它们被比安斯托克翻译成法文,集成三卷(纳尔逊出版社丛书版)。这些作品属于他一生中的各个阶段。还有一些是他最后几年的作品。其中包括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剧本、对白。这些作品中有许多没能最后完成。我根据自己的理解,把它们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托尔斯泰依据道德意志写的;另一类是他通过艺术本能写的。其中有一小部分,和谐地交织着这两种倾向。
非常遗憾的是,也许是由于一种秘密的禁欲思想引导,托尔斯泰不在乎自己文学方面的荣耀。这阻止了托尔斯泰继续把那些本应该是最美的作品写完,例如《费奥多尔。库兹米奇老人的遗作——日记》,这是沙皇亚历山大大帝的着名传说,传说中说他已经死了,事实上却是化名出走,老死于西伯利亚。我们感到托尔斯泰对这一主题非常热衷,并把自己同他的主人公合二为一。令人惋惜的是,这本《日记》只留下了最初的几章,从其叙述的紧凑与清新来看,足以与《复活》的那些最优秀的篇章相媲美。其中有一些令人难忘的形象(如年迈的叶卡捷琳娜二世),特别是对神秘而暴烈的沙皇的着力描写,其高傲的性格仍然在老人心中引起兴奋的震颤。
《辛尔格老爹》(1891~1904年)一书也是托尔斯泰的大手笔,但叙述有点儿被裁前得短了。这本书讲的是一个老人因自尊心受到伤害,通过苦行与孤独来寻找上帝的故事,最后他终于在同人们生活在一起时找到上帝了。书中的某些章节的凶残粗暴令人透不过气来。主人公发现他所爱的女人的污秽下流的场面,产生了质朴、悲壮的效果。他的未婚妻,他所崇敬如圣女的女子,竟是他所崇敬的沙皇的情妇!那位僧侣为重新获得被搅乱的心灵的平和,在狂乱之夜以斧剁指,场面扣人心弦。与这些粗犷凶残的场面相反,书的结尾描写了他与童年时青梅竹马的可怜的老妪的凄惨的谈话,最后几页表现出一种大相径庭的淡漠与清明。
《母亲》很感人:一位伟大的母亲,四十年里一直把全部心思放在相夫教子中,突然只身一人,不知所措,十分茫然。她尽管是个自由的思想者,但还是退隐到一座修道院,写起日记来。但该书只有头几篇还留存着。
还有一些短篇。
《傻瓜阿列克谢》,可认为是一个动人的民间故事。故事讲的是一个普通人,一直在为他人做嫁衣裳,始终感觉心满意足,最后死去。
《舞会之后》(1903年8月20日)讲的是一个老人讲述他如何爱着一位少女。但是,他在看到她那位当上校的父亲指挥鞭笞一个士兵之后,又突然地不再爱她了。该作完美无缺,先是少年时代甜美迷人的回忆,继而是令人目眩的真切描述。
《梦中所见》(1906年11月13日)讲的是一位亲王不能饶恕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的故事。她被人引诱,离家出走。但是,当亲王又见到她时,却主动地请求她的宽恕。然而(足见托尔斯泰的温情与理想主义从未蒙住他的眼睛),他无法克服看见女儿的孩子时所引起的那种厌恶的感情。
《霍登卡》是很短的一个短篇,故事发生在1893年,一位年轻的俄国公主参加莫斯科的一个民间节庆。突然人群拥挤,她惊骇异常,被人挤人踩,昏厥过去,后被一个工人救醒。这个工人自己也被挤得够呛。一种友爱的情感把他俩联系在一起,然后便分手了,没有再见面。
《哈吉。穆拉特》(1902年12月)是一部场面宏大,将会成为一部史诗式长篇小说。它叙述的是1851年高加索战争的一个片段。托尔斯泰在写该作品时,正处于对自己的艺术手段运用自如的阶段。视觉(眼睛的和心灵的)十分完美。但奇怪的是,大家对故事并不真正感到兴趣,因为托尔斯泰自己对故事也没有太大兴趣。叙述中的每一个人物激起他恰如其分的同情,即使其人物只是在我们眼前一晃而过,也有完美的描些。他在写这部出色的着作时,似乎并无内心的需要,而完全是出于肉体的需求。如同别人在活动筋骨一样,他也必须锻练自己的智力机能。他需要创作,所以他在创作。
还有一些作品具有个人色彩,常常到了忧愁的程度。像一些自传式的作品,如《一个疯子的日记》(1883年10月20日),就是如此。该书追忆了托尔斯泰1869年精神错乱前的几个恐怖之夜。
《魔鬼》(1889年11月19日)是他最后的,也是最长的短篇小说,这中间有一些篇章是一流的。一个乡下财主和他农庄的年轻的农家女有了关系,但自己却另外结了婚,并小心谨慎地摆脱了农家女(因为他为人诚实,并且很爱自己年轻的妻子)。但是,这个农家女已经“进人他的血液之中”,他想占有她,她也在追寻着他。他终于重新和她结合,觉得自己不能和她分离了,他还是自杀了。那个乡下财主是一个善良、软弱、健壮、短视、聪明、正直、勤劳、痛苦忧伤的男人;他年轻的妻子是浪漫、理想化了的女子;健康美丽,大方热烈,这些人物形象都栩栩如生。令人遗憾的是,故事的结尾却相当荒谬:托尔斯泰在小说的结尾,加进了他在现实生活中并未加入的道德精神,因为他本人确实有过一个类似的艳遇。
《黑暗中的光明》是一个五幕剧,剧中清楚地反映了他在艺术方面的一些弱点。但是,这部用化名来描写托尔斯泰及其家人的作品,却可以让我们了解托尔斯泰暮年时被掩藏着的悲哀,让我们为之激动不已。剧中人物聂格拉。伊万诺维奇。萨林特泽夫同托尔斯泰具有同样的信仰,并试图把它付诸实践。这对他来说是绝对不允许的。
他妻子的眼泪(真诚的还是挤出来的?)阻止他离开。他只好待在家里,可怜巴巴地活着,做点儿木工活儿消愁解闷。他妻子和孩子们仍旧过着奢华的生活,经常举行欢庆会。尽管他并未参与,但人们还是指责他虚伪。
然而,由于他的精神影响,由于他人格的朴实光辉,他在自己身边还是聚集了一些信徒——与不幸者。一位东正教神甫为他的理论所折服,脱离了宗教;一位良家子弟拒绝服兵役,被派到惩戒营;而那个可怜的托尔斯泰的化身因怀疑而惶惶不可终日。他是不是错了?他是不是在无谓地把别人带到痛苦与死亡中去?最后,他找不到解决愁苦的办法,惟有让他无意之中引到绝路上的那个年轻人的母亲把自己杀死。
从《无所谓罪人》(1910年9月)这个很短的短篇中,我们可以看到托尔斯泰生命最后一段时间的情景。该作讲的是一个对自己的处境极端痛苦,而又无法摆脱的人的忏悔。与无所用心的富人相对的,是那些受着重压的穷人,但是,双方都没有觉察到这种社会状态之荒谬。
有两部剧作具有一种真正的价值:一部是一个农村小剧本《一切品性自她而来》(可能写于1910年)。它的内容是抨击酒精的危害,剧中的人物很有个性,他们有典型的体貌,语言可笑,绘声绘色,十分有趣。那个农民由于自己那下意识的高尚道德及其天真的自尊心,最后原谅偷他东西的窃贼,显得既崇高又滑稽。
另一部名为《行尸走肉》,是一部十二场的剧本。剧本反映的是荒谬的社会机器碾轧的懦弱而善良的人们。主人公韦杰是一个本性善良的人,他追求隐藏在放浪形骸的生活之下的深刻的道德情操。他不堪忍受世间的卑劣及自己的自暴自弃,但又无力反抗。
他有一个他爱的妻子,她善良、贤慧、理智,但却缺少“人们为使苹果酒起沫而放进其中的那颗小葡萄”,缺少让人忘掉一切的“生活中的那个颤动”。而他正需要忘掉一切。
韦杰说道:“我们前面只有三条路。第一条,做个公务员,挣点儿钱,增加你生活于其中的卑劣,这使我觉得恶心,我也许干不来……第二条路,是与那卑劣斗争,要当英雄,但是我做不了英雄;第三条:忘记喝酒、唱歌、自我,那是我要选择的一条路,但是你们看看,那条路上的我又去哪了……”((行尸走肉)第五幕第一场)韦杰在另一段里说道:
“我如何失足了?酒。我并不喜欢喝酒。我始终有种感觉:我不需要我周围的一切,我感到羞愧……至于想成为贵族,或很有钱,那是可怕的事情!……喝了酒,就不会那样了……然后是吉普赛女郎、音乐,这会往你灵魂里灌注那么多的活力,那么多的精力……再有就是美丽的黑眼睛,微笑……但是,这些东西越是迷人,你过后就越是感觉羞惭……”
韦杰离开了自己的妻子,因为他觉得自己让她痛苦,而她也没使他快乐。他把她让给了爱着她的一位朋友,她也爱他,但她并没挑明。这位朋友与她趣味相投。韦杰消失在社会的底层。这样,一切都好:另外两人很幸福,而他吗,尽可能地使自己幸福。
但是,社会绝不允许他自行其是,韦杰被迫自杀,因为他不愿让他的两个朋友因重婚罪而被判刑。
这部作品是怪异的,是俄罗斯风格的,它反映了在革命没成功后,希望破灭了,优秀人才也气馁了。这部作品很朴实。主要和次要人物都真实生动,年轻的妹妹对于爱情和婚姻执着炽热;勇敢的卡列宁娜善良美好;老妈妈保守强硬;连吉普赛女郎的形象也很生动。
我把另几本着作撇在一边了,因为其中道德与教条的意图过于明显,超过了作品的自由生命,尽管这种意图并未伤及托尔斯泰的心理清晰度:
《伪币》是一个很长的短篇,几乎成了一本长篇小说,它表现世上所有好的或坏的行为都有连带关系。两个中学生犯了一件伪币案,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罪恶,越来越可怕,直到一个被恶人所害的可怜女人,用高尚宽容影响了凶手。
全书通过这个凶手,逐个地追溯到整个罪恶的最初肇事者,他们因其受害而赎了罪。全书主题崇高,接近史诗,本可以达到古典悲剧的那种命定伟大。但是,它的叙述过于冗长,过于琐碎,没有广度和深度。而且,尽管每个人物都有各自的特点,但又都无足轻重。
《儿童的智慧》是孩子们之间的一系列对话,有二十一个,题材涉及宗教、艺术、科学、教育、祖国等。对话都挺生动,但方式却很快就让人厌烦,对同样的意思反复地说。
《年轻沙皇》中的主人公沙皇幻梦着自己不由自主地造成的不幸。这是集子里最差的一部作品。
还有《瓦西里祭司》、《谁是凶手》等作品。
从整个着作的体系来看,托尔斯泰直到生命的终结,他所拥有的那种智力令人惊讶。他偶尔言词空泛,但是,每当他面对一个行动、一个活生生的人物时,他人道主义的幻想者的形象消失了,表现出的是具有鹰一般的眼睛的艺术家形象。他的目光能一下子直插到你的心中,他一直具有这种威严的清晰敏锐。我发现,他在艺术方面的惟一的贫乏之处,就是激情方面。
对于托尔斯泰来说,除了一些短暂的时刻以外,他的作品不再是他生命的主要部分了;它们或者是一种必不可少的消磨时间的办法,或者是行动的一件工具。但是,他真正的目标是行动,而不是艺术。
当托尔斯泰受到这种激情的幻想控制时,他似乎对此感到羞愧。他立即停住笔,或者,也许像在写《费奥多尔。库兹米奇老人的日记》时那样,完全放弃这本有可能让他与艺术重新结合在一起的作品……他正值创作力旺盛之机,却被这创作力所折磨,最终把这创作力奉献给了上帝,这位大艺术家的这种例子是无出其右的。
罗曼。罗兰
1913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