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夜梦醒/月亮偏又圆了/那么寂寞是我的钟/它滴滴答答/一声又一声/而我等待的心/是座小小的城/自从你不来了/它空。
1.
一轮肥月湿漉漉地挂在树梢上。
苍莽森林里寂静得很，在各种乔木的覆盖下，点点流光闪烁，那是满月之浆。每年的这一天，总有一些月亮的浆汁降落在苍莽森林里。它们被风吹来吹去，像一簇簇怒放的火苗。
小道士修宁在树下走来走去，张开一面青丝网，小心地捕捉那些月亮的浆汁。它们随风飘荡，偶尔粘附在草木的枝叶上，像是调皮的精灵。
修宁束紧手里的青丝网，小心翼翼地挂在腰间。然后，张开一面新的网子。再捉满这一网就该回去了，他心里想着，看了看头上又大又圆的月亮，师傅还在观里等着呢。
几只动风鸟从森林的上空哗的一声飞了过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动了。修宁吓了一跳。夜阑更深的，一个人在这一大片静得要疯狂的森林里，不害怕才怪。但是修宁想到师傅，又低下了头，轻轻地把手里的网子一罩，一朵正在跳动的满月之浆落在了网里。
在一大片开阔地，月华如水一样倾泻下来，眼前只有白花花的一片。修宁侧着耳朵听了听，是什么声音响了。柔和的声音因缥缈而氤氲开来，刹那间在寂静的夜里开成了一朵朵暗香浮动的昙花。修宁有些痴了。顺着声音飘来的方向望过去，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白，月光，白花花的月光。再往前则是噬人兽一样的树的暗影。
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过去。
正走着，一种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停顿了一下脚步，四处望望，只见枝柯交错的影子在地上画出了一些不规则的图案。那图案虚幻得如同雾气，看上去像是一个个凸起的五芒星符号。他毫不犹豫地跨了过去，嘶的一声钝响，像是毒蛇的声音，几条臂状的东西向他袭击过来。
那袭击过来的风声里夹杂着血腥气，还没有接触到他的身体，已经让他感觉到火辣辣的疼，胸口也开始憋闷。
身子往下一挫，他躲过从上面围攻过来的几条手臂。但那些手臂很灵活，又从上面砸了下来。修宁身子直直地往后退去，脸上还是被那东西带过的锐风扫了一下，留下了几条血印。
他赶忙从腰间抽出了施法用的宝剑，并起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剑身擦了过去，剑身上瞬时现出了几个金光闪烁的符咒：
可断者断其立决，
不可断者破其神通，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声咒语念过，剑挥处，地上落下了数条大树的枝丫。旁边的几棵大树吱吱嘎嘎地一阵尖叫，轰然倒下。原来是树精，他长出了一口气。
在那些树精倒下之后，原先结界的幻象消失了，几条腐烂的人的残躯断臂显露了出来，凌乱地撒在地上。那种腐败的气息令人作呕。是什么东西这么残忍呢？绝对不可能是树精，树精没有这么强的法力，它们最多只能把人勒死，任由人在它们的脚下腐烂。修宁想着，但并没有仔细地看，因为那气味实在太难闻了，他感到想要呕吐。
于是他快速地从那里逃开了。
他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被树精的枝条划伤的那几条痕迹在他脸上像是燃烧起来了，亮光照耀着他清秀俊朗的脸庞。那些伤痕像是突然活了一样，在他的脸上拖着一条金闪闪的线条游走，慢慢地竟然组成了一个闪电形状的符号。
不久，他脸上的那光又暗下去了，暗下去了。闪电形的符号渐渐缩小，成了指甲大小的一块，嵌在他的右脸颊上。
修宁却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了一阵，便有一种清凉的感觉升起了。他并没有注意这些，往前又走了不到一里路，他见到了几只巨兽的躯体。那种巨兽叫犀灵，平时最是力大无比，并且天生具有灵性。现在它们却都被杀死在了地上，尸体已经快要烂完了。
这样走下去，一路上被杀死的生灵不计其数。有很多还是平时并不常见的奇兽。修宁的心里不由莫名地一紧，苍莽森林里肯定是出事了。是什么东西侵入了这里？
当修宁站在森林边缘的时候，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好像在嘲笑他的无助。这时候，停息了好久的歌声忽然又轻轻地响了起来。那歌声淡远轻盈得像一场迷梦，笼罩在他的心头，如同若干年前的怅惘情怀，要引领着他去追寻什么。
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时变成了深蓝色，像一小块大海被悬挂在了天空，又像一颗盯着人在看的孤独的眼睛。光线已经暗下来了，在远方的天空下，一大片玫瑰红的火光突然腾空而起，疯狂地燃烧起来。歌声不再，四野寂寂，耳畔恍然响起了火在跳动着的呼呼的幻声。修宁盯着那火光看了半天，心中似乎若有所思。
就在他愣着的时候，一只动风鸟从他头顶上斜斜地掠了过去，欢叫着向火光的方向疾冲，似乎要去参加生命的一次盛会。这可真是一只莽撞的鸟啊。他心里偷偷地想了一下。然后四处看了看，光线太暗，他一个人站在荒野，心里有点发毛。那时候他决定往有火光的方向走。事实上，他从苍莽森林里出来之后就发现自己迷路了。本来很熟悉的路啊，怎么会一下子就迷失了呢。他并没有想太多。
他已经来不及细想，就向前走了过去。
那玫瑰色的红正在洇开，像一滴墨落在了宣纸上，它占领的空间越来越大。走了很远之后，他回过头去看，背后的路已经完全被黑暗的颜色涂抹过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已经没有来路了，他只有往前走，往有着玫瑰色大火的方向没有退路地走。
在一个湖泊的旁边，修宁停下来。
湖水完全是玫瑰红的，光闪闪的一片，映得天空跟着也红起来。他才知道，为什么刚才看到的天空会像是点起了玫瑰红的大火。
这时候他的眼睛定住了。
湖泊里一个女子正在洗澡，她的皮肤应该是白的，但是现在也被玫瑰红色的湖水映得红红的，包括她的脸，她的半隐半现的胸部，她的丰满而结实的身体――那原本应该是像羊脂玉一样温润雪白的身体。那种红色的光晕让人眩晕。缥缈的歌声轻轻地在空中跳动起来了，原来是她的歌声。
她抬起脸来，那真是一张好看的脸。修宁有些痴了，他还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人（显然他还没想出来这里面有什么古怪）。但是那女人一抬头，显然也已经看到他了，她似乎吃了一惊，歌声戛然而止。她惊讶地张开了嘴巴，声音却停止了。
她并没有惊慌地去护住自己的身体，她只是仿佛害了羞，感到无所适从，眼睛睁得圆圆地看着修宁。手轻轻一挥，湖上起了烟，浓浓的烟气把整个湖面都遮掩住了，当然也遮住了她。
修宁一愣，就听到了身后浊重的呼吸声，回过头去，后面站着好几个深蓝色的巨人。它们身材高大，相貌丑陋，脸上像生了脓疮一般。但是一层蓝荧荧的光罩住了它们，它们每个手里都提着一模一样的棒子，上面好像有刺。
修宁猛然从懵懂的状态中醒了过来。
蓝色的巨人中，一个首领样的独眼人嘴里面吱吱呀呀地怪叫了一阵。修宁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但是他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的声响。他的手好像不再听大脑的指挥了，一个劲地发抖。
那些蓝色的巨人个子有两个修宁高，以至于修宁站在它们面前感到压抑也并不奇怪。
只见那个独眼巨人叽里呱啦地说过几句话之后，一个蓝巨人就跳出来了。它手里提着棒子，身子僵直地向着修宁跳过来。
难道是僵尸？修宁心里犯了嘀咕。不可能吧，从来没有见过蓝色的僵尸啊。但是那蓝巨人一蹦一跳的样子分明就是僵尸无疑。
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再想下去。那巨人提着棒子就向他当头砸了下来。修宁这时反而冷静了。他轻轻地往旁边一跳，又抽出了那把剑。
那剑看上去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剑，跟任何一把剑都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它的剑身却是一种乌油油的颜色。看上去是通透而深沉的，像是一眼看不穿的时空，随时要把人吸进去。
修宁并起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从剑身上缓缓划过，那剑身本来是黯淡的，但是在他的手指所过之处，整个剑身分明地被点亮了，像是一盏灯。
正在这时，蓝色的巨人又是一棒子打下来。修宁的剑撩了上去，一阵耀眼的光闪过之后，那个蓝色巨人凭空失去了踪影，一点实质的东西它也没有留下。而修宁脸上的那个伤痕，轻轻地跳动了一下，像是一道闪电的金芒。
其余的蓝巨人一哄而上地冲上来。修宁点着了一个符，那是师傅送给他防身的。馥郁的香味突然散开了。那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种懒洋洋的香味，平淡的但是又最销魂。随着这香味的散开，修宁念了一遍伏魔咒。
那些蓝巨人无疑是被这符咒的香味干扰了，它们全部愣在了那里，连没有做完的动作都硬生生地停留在了半空，姿势怪异无比。
修宁的剑轻轻地在空中画过一个正圆的弧。伏魔咒生效了。
在他脸上那道闪电状金色光芒的不断跳动中，和第一个蓝色的巨人一样，其余的蓝巨人也都凭空消失了――消失得非常彻底，什么都没有留下。
一切都是虚妄，我们所能够感应的也是。修宁叹了口气。这一切果然都是幻象，可是他现在却找不到出口。明明知道一切都是虚妄，他却还是被困在虚妄之中无力自拔。
但是小道士没有再想下去。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寻找到一个空隙，寻找到一种可能。
月亮已经不知道何时突然失去了影踪，天幕上只挂着几颗小小的白色星星，眼睛一样眨巴眨巴的。四野都是漆黑的，连虫子的叫声都没有。
那个刚才还在裸浴的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踪迹，只有他背后的那个泛着玫瑰红色光芒的湖还在，这时候好像那光芒要熄灭了，正在逐渐地黯淡下去。那个女子是什么人？她怎么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突然就消失了？他心里的不安加剧了。
现在连短暂的光明也失去了，修宁想，总还得找个方向走下去。
2.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足以让人窒息的寂静和黑暗里总算有了声音。但那声音却是如此之大――一阵阵滚雷响了起来。黑暗的天幕好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闪电的裂纹曲曲折折地破坏着那黑暗，装饰着那黑暗。
就在第三道闪电划过，第三声响雷炸开之后，他从那黑暗中看到了一个洞口。更确切地说，是一道峭壁一样的东西阻在了面前。在那峭壁上，有一个可以容人通过的洞口，像我们想像中的城门的样子。或许这真的是一座城也说不定。
天气沉闷得可以，又潮又湿的气流蹿动在小道士的周围，好像大雨随时都会降落下来。但是大雨却不来，只是这样凭空地让你去想念它。在事情将来未来的这段时光，真是糟糕。
修宁走向了那个洞口。该来的总会来的，躲也躲不掉，那就让它来好了。
这果然是一座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