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芝园的酒筵(1)
“晚上就不用回来了,直接叫范荣带着你去芝园吧。”文从义出门之际不忘提醒着许兰秋早些去酒宴。
许兰秋点了点头,忽然好像自言自语,又似在问文从义:“我穿什么好呢。”
文从义也是随便应了句:“就穿平时穿的就行了。”
许兰秋却认真了起来:“就穿平时上学穿的?”
文从义看了看许兰秋:“也行。”他知道要许兰秋像其他太太小姐雍容华贵打扮自己不太可能,只怕反倒失了原有的清新,变得不伦不类,索性不加要求。
许兰秋:“你不是说会有许多工商界金融界的名流来参加宴会吗?”
文从义一看许兰秋的神情就明白她的意思了,笑着点头道:“明白了,你是想给我长脸是吧?”
许兰秋还是有些受不了文从义这般直接的说法,两只手只背在身后,低着头含笑不语。
文从义:“不用理会,谁又不是不知道谁。”说着便下了楼。不想许兰秋却追到了楼梯,只问道:“你也穿平日里穿的吗?”“恩。”文从义不置可否点了点头。“那我知道了。”许兰秋说完,步履轻盈的跑回了楼。
文从义一时不明所以,许兰秋何时这般计较起穿着,讲究起体面来了。他在这方面素来都不会刻意显摆,因为钱财于他可以是无限多也可以是无限少,无可无不可。何况,钱财的多少,大家心里彼此都有数,并不能因为你穿的多么讲究就能说明什么。
底气足的人是无需靠表面的衣服首饰作肤浅的招摇。反倒是有些钱但还不至于多到不在乎,或者祖上穷怕了好不容易富起来,便想借着所有的机会向世人宣告一把,结果倒是落到暴发户一类的流俗当中。而真正最有钱的这些人,反倒都跟文家的人一样,衣着看似简朴而实则讲究,低调中透着难以模拟的高调。
不过许兰秋也是不会想到去攀比什么富有,她所理解的长脸,只在仪容方面的相衬。所以,她才会问到文从义穿什么。文从义若随平日,自然是中杉,那么她便会穿旗袍与之对应。如果文从义穿西服,她自然要改穿洋装与之辉映了,起码不能再穿上下旗裙。在上海这几年的见闻,加上文家上下的少奶奶一个比一个时髦,许兰秋也已经熏染得懂的讲究这些了。而她之所以会在意随意的一次出行,更大程度上是因为文从义本人,这一点她与自己与文从义都没什么好避忌的了。
经过这两年在上海的朝夕相处,文从义在许兰秋心中的地位,随着点点滴滴的日积月累,越来越重,已近乎无可替代。心中的那些人因为时间空间的阻隔已经渐渐模糊,而文从义却是真真切切,鲜活的存在于自己的身边,何必还要执著于不可能的幻想当中呢。许兰秋这样说服着自己,也觉得可以说服自己。虽然隐隐还有些心疼,有些失落,却并不觉得委屈。
当许兰秋满含笑意出现在文从义面前的时候,文从义有瞬间呆滞。许兰秋的美他一直都是知道的,虽然她不怎么刻意装扮自己,但一个人骨子里透出的美丽是修饰不来的。当然这要有会欣赏的人才能捕捉到,世人多半还是只看到衣饰的皮毛,文从义显然不是能放过任何美丽的人。但是许兰秋稍微打扮,给到他的感觉还是超过了先前所想。
许兰秋穿了一袭浅蓝色的旗袍,那种带着淡淡水晕般的浅蓝,灯光若是不清晰的情况下,或许还会误以为是一身白衣,外裹了一件浅灰色的风衣。她确实很适合这样清新淡雅的装束,只把她骨子里透出的清纯和诗意烘托渲染得淋漓尽致。随着笑靥而荡漾隐现的漩涡,好比静谧湖水偶有叹息牵引的涟漪,引人遐想,动人动心。一双本就如湖水般清澈的双眼,更多了往日不曾有的华彩光芒。
“你这件衣服以前怎么没见你穿?”
“我刚买的。”许兰秋已感觉到文从义有些惊喜的目光,但还是想听他亲口称赞,本来想问好看吗,终究忍住。
文从义却似能听懂许兰秋心思似的,很合时宜的说了句:“好看。很适合你。眼光不错。”
听着文从义一连三遍夸奖,许兰秋嘴角不自觉上扬,脸上因甜蜜牵动的梨涡,心花怒放微动的嘴唇,这一切都那么动人。许兰秋后来曾想,若不是后来那突如其来的一幕,或许那天之后她已彻底接纳文从义,可惜世事总是那么一波三折。
来参加喜筵的人果然很多,上海各行各业的头头脑脑都有个把代表来。老三将整个一楼大厅都贡献出来,靠近大门的中间一片顿成一个圆形舞池,其他地方都则是排放着大大小小的沙发茶几,圆桌坐位。屋外的大草地更是利用起来办成了临时的露天酒店,碗筷摆了数十桌,不像普通的满月酒,倒像名流的酒会。看着这一派觥筹交错的繁荣景象,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一座沦陷在殖民地下的城市,这里的人都是些亡国奴。
一直有人来到文从义身边攀谈些什么,许兰秋听不太明白也不原意去明白。只在别人向文从义询问的时候,才礼貌的说声你好并报以淡淡的一笑,这些装模作样的功夫她已不用文从义怎么提点,也能做的说得过去。
锦云还是一贯的华丽妖娆,虽然大厅中四处散落着衣饰华丽的贵妇名媛,但真能如锦云这般夺人眼目的,恐怕没有几个。
锦云由侍者盘中端起一杯红酒,一转身看到了坐在文从义旁边的许兰秋,嘴角一笑,走过去拍着许兰秋的肩头道:“过我们那边去吧,他们这些人谈的话听着有个什么劲。”
许兰秋一抬头见锦云除了旗袍又是新剪裁外,发型也换了,波浪比以前卷得更大的,也更自然了,笑着点了点头边起身随锦云绕过一绺的错落的坐位来到文家众人跟前。
早在吃饭的时候,许兰秋已经向老二家的道喜了多遍,所以此时只在闲谈。老三大概是有些要紧的事情,回来的晚了,所以此时正在补吃晚饭,见许兰秋坐到旁边,拉起叉勺只问向许兰秋:“弟妹要不要也来一点。”
许兰秋摆手道:“我不会吃西餐。”
老三显然很是惊奇:“你不会吃西餐?你不是个新派的学生吗?老四在家也没教教你?”说到这不自觉回头看了看远处的文从义。
许兰秋:“我其实不喜欢吃西餐,大哥也很少吃。”
老三颇不以为然:“喜不喜欢是另一回事,但是一定要回。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能不会吃西餐呢。”
老二原本靠在沙发山回头跟旁边的人闲侃,不知道说了什么,仰头一个大笑,摆了摆头,回过身正好听到老三和许兰秋的谈话,很是不敢苟同的意味:“唉老三,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不会吃西餐怎么了,中餐才是饮食的精髓,满汉全席你看西方有哪个比得上的。你瞧瞧你吃的那些玩意,都是些半生不熟的东西,都不知道有没有不干净的,吃坏了肚子不说,还吃死人都有可能。”
老二一向喜欢插科打诨,信口胡邹,老三也从不介意,但此时他正在嚼着一片牛肉呢,听老二这么一说只觉得胃里口中都不是滋味。免强咽下去,拿纸巾擦了擦嘴道:“我说老二,你能不能不要在我吃饭的时候说这些。吃西餐可是要很注重礼仪的。”
老二一摆手:“得了吧,谁又不是不会吃西餐。兰秋,你过来我教你。”又向侍者招了招手要了一份和老三一样的牛排。
许兰秋见老二动了真格,只好坐到老二旁边,还是有些不确定:“二哥,真的要在这学啊?”
老二:“那有什么!放心这些人都在忙乎自己的事呢,没人看你的。”
不一会牛排就送来了,老二拿起叉勺的时候,侍者还没有离开,忍不住提醒道:“二少爷,您好像拿反了,应该是左手拿叉,右手拿刀。”
老二脸似乎都一些红了,但是很不服气说道:“这我不知道吗,要你说,右手要拿刀好使上力切肉嘛,我不知道吗?”又向着许兰秋:“别理会他的,我不过是觉着拿起来的时候这样习惯拿而已。”侍者早在老二而开骂之前就已经溜走。
于是老二便开始凭着自己的见解指点着许兰秋应该怎样端坐姿势,怎样拿着叉勺,怎样用力切等等。
老三一面吃着牛排一面听老二似是而非的说辞,像极了口中的牛排,六成熟,只忍不住笑出声来。老二回头白了一眼老三,继续旁若无人的指点。
坐在斜对面的司徒芝看到二人颇有些滑稽的情形很是想笑,侧着头向锦云碧笙道:“瞧,你们家的老二在教兰秋怎么吃西餐呢。”说着只是好笑的看着对面的二人。
锦云和碧笙同时好奇的回头,锦云只是干笑着,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他自己都是个半吊子,就敢教别人。”碧笙却不以为意:“我倒觉得他这点还是不错的,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理会别人的看法。”锦云有些受不了碧笙的酸样:“去去去,不要拿你那些小说中的无聊手段来欣赏男人。”一招手喊道:“兰秋,过咱们这边来。”
许兰秋停了手只是有些犹豫的看向老二,老二很是不满:“没见我们正在学着呢。”锦云兀自数落:“你别在那丢人现眼了,兰秋,过来。”许兰秋见锦云一再招手,又看了看老二,老二一摊手:“算了算了,不学了。”
许兰秋走到对面坐下的时候,碧笙的孩子也被佣人抱了过来,众人一番逗玩,又送到佣人怀里。锦云:“你们说这孩子像谁?”
司徒芝:“像二哥。”
碧笙:“我倒觉着像我多一点。”
锦云旋了旋手中的手绢:“都不像。”
“都不像?”
锦云讳莫如深笑道:“真正的是像我才是。”司徒芝闻言不由得撇类撇嘴,碧笙却是一脸笑意不语。锦云又问向许兰秋:“对吧?兰秋。”许兰秋不知如何作答,碧笙道:“人家说孩子一出生见到谁,将来便长得像谁。静之一出世,第一个看到的是你,八成以后真会照着你的模样来也不一定。”锦云听碧笙如此说很是高兴,几乎想要拍着手站起身来了:“就是就是。唉,我这模样还对得起她吧。”碧笙继续奉承道:“对得住她,你便是文家最美的媳妇,谁不知道呢。”锦云更是心花怒放,但终究又谦虚起来:“最美到算不上,你才是文家上下最美的媳妇,不对,兰秋才是,兰秋身上的那一股子的书卷气,我们谁都比不上,是不是。”许兰秋听锦云如此过火夸赞自己,只是有些不好意思:“锦云嫂子你把我说的太好了,我哪有那么好。”锦云:“怎么没有,我还没有说到位才对呢。对了,刚才一直忘记说了,你这一身新旗袍很是衬你,就是款式有些保守了。还有,你也别总是穿那淡黄淡蓝淡红.一色的素得不得了的颜色,也该穿穿鲜艳一些的。”碧笙笑道:“便是要兰秋学你一样大红大紫招摇过市是吧?你能做的出,兰秋可不一定学得来。”锦云眼睛一挑:“我怎么招摇过市了?再说兰秋肤色这么白,什么颜色不能试着穿,难道还能叫衣服夺了光彩。”说着只低头凑到许兰秋耳边道:“不要看男人表面都是喜欢你这样的清纯样子,其实骨子里都喜欢妖娆的女子,越是妖娆他们越是喜欢。”许兰秋只听得脸一红,碧笙也听到了,笑道:“别妖娆的过火了,反遭嫌弃。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不是你天天挂在嘴边的么,你怎么知道四弟不是就喜欢人家兰秋这样清纯无比的,你怎么又知道兰秋不是依着四弟的喜好装扮自己呢。”锦云:“老四一个人喜欢怎么够,要让大多数男人见了你都能够喜欢上你,这样老四才会有危机感,才不会怠慢你。”碧笙:“你别在这里带坏兰秋了,兰秋别听她的,跟谁多说几句就开始往歪处鼓捣。”锦云:“我怎么往歪处鼓捣了?你整天跟我腻歪在一起,被我带歪了吗?”碧笙也不顾锦云有些生气的言语,兀自抿着嘴笑道:“那可难说。”锦云一怒一笑:“我看你哪里歪了,哪里.”说着只挤向碧笙嬉戏。许兰秋见二人这一副好玩的样子只乐得看热闹。
司徒芝在一旁对于三人的相互吹捧只做不见,锦云素来喜欢夸大其辞,原本也没什么,就算说自己没许兰秋美也无所谓,反正她自己知道她更美就是了。可她偏偏说许兰秋身上的书卷气是谁都比之不上的,这便叫她大大的不能容忍,因为她一直认为自己身上才是真正散发着书卷气的。许兰秋顶多也就是清纯的气质中有那么一些书香气息罢了,如何能跟自己的智慧高贵相比。又见碧笙锦云竟不顾场合的开始嬉闹,虽然动作并不大,但在她看来就是很失身份的小家子之态,毫无雍容可言。只怕不知情的人见自己和她们坐下一起,也是一般个忸怩之态呢,终于出声不满道:“你们也不看看场合,回去再闹吧”不得不佩服她,即使责备不屑的话语,也能将语气拿捏得这般恰到好处,不失优雅。
锦云碧笙也只是随意开着玩笑而已,胡闹了一番也就坐直的身子。几人又开始谈论起上海最近流行的旗袍样式,先施大新几家百货公司又推出那些新的设计了,哪家的皮鞋料子一样但是价格更便宜了,永安的柜台有摆放了哪些从国外进来的新奇玩意了,新新的设计师又有那些新的发型了,要不要改天也去换一个了.甚至哪家公司的职员里面有个英俊的小伙漂亮的服务生了等等。最后又英俊男人谈到了法租界最近放映的电影,表示电影好看的就那个《化妆姑娘》还拍了好几部。最后又谈到一些名流的风流韵事,坊间传言。终于,开始探讨起男人女人的实质事了.
许兰秋初始还能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插上几句。甚至到后来听二人谈论起大新公司的英俊服务生,她也能笑着好奇倾听一番。但到后来二人说了些很实际的事情,甚至生孩子后的生理反应,许兰秋便开始觉得不是那么个味了,头也开始发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强行的往脑袋里塞往心里灌,而她一时实在又接受不了那么多。渐渐的失去了听下去的兴致。
司徒芝身边已经聚了几个名媛,许兰秋点头打了个招面,回头又看老二和老三都各自有不相识的人在攀谈,索性又坐回文从义身边。文从义及一圈人见许兰秋回来也只是或看了看或点了点头,便自顾自的或抿着茶或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