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黄浦江的夜色很美,世人的遗忘能力快得让人畏惧,前一个月这里还是尸横遍野,来不及哀悼,转眼便只顾欣赏夜色的美丽了。
许兰秋发现还是有人跟着自己,心里生出捉弄他们的心思,就是要甩掉他们。于是趁着那人不注意,一阵小跑,从黄浦江边跑到繁华的街市。街上已经灯火通明,衣着稍显朴素的许兰秋在一众珠光宝气衣着闪亮的人群中有些格格不入。
许兰秋伸手拦黄包车之际无意间看到一个男人将旁边贵妇模样女人脖子上的项链车扯了下来。许兰秋拦车的手臂停在空中本能的想喊却又本能的用手捂住了嘴。不想女人动作倒是出其不意的快,一下子拽住男人不肯放,还大声叫嚷起来,惊动了一旁的人群和不远处的巡警。很快项链就被搜出。巡警见双方各执一词,不置可否。女人远比外表看起来的强势,一面拽住男人一面据理以争:“大家都看到了你还抵赖。这位姑娘都看到了。对吧,姑娘。”巡警也问:“小姐,你可看到了?”许兰秋犹豫了下点头说是。
最终项链回到了女人手里,男人被巡警带走的时候冲许兰秋瞅了一眼,许兰秋有些害怕赶紧坐车离开了。
若不是后来的那件事情,许兰秋或许不会记得南京路上的这一小小插曲。
那是一个多星期后的一个夜晚,许兰秋还是去了黄浦江边,大概是有人跟韩伯说了许兰秋不喜欢别人跟着她,所以此后她出门就见不到跟踪自己的人了。许兰秋放松之际也不敢过多在外停留,早早的就想着回去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中途坐的几辆黄包车都先后出了大大小小的意外。还有一个车夫似乎喝醉了酒,连路也辨不清,竟绕了很大圈子将许兰秋拉到了不知名的弄堂,随后还无力取闹的大加价钱。
许兰秋发现周围空无一人,警觉了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你拉我回家,只要不是太离谱,要多少钱都给。”
“多少钱都给?”
许兰秋听车夫不相信的语气,坚定道:“当然,我家是大户,有钱。”语气说的极其肯定。
“那好,你带路。”
许兰秋突然发现自己迷路了,毕竟来上海不久,除了知道文公馆的地点和几处显眼建筑之外,对于上海这些相差无几的弄里,许兰秋几乎没有概念。但又不敢直接说出来:“你是车夫,应该比我更知道那条路最近的。我家就在法租界宁波路的文公馆,很好找。”
车夫哼了一声,道:“我看你是不知道怎么走了吧。”许兰秋听他突然变得厉声,更加害怕:“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若不给钱只怕是走不了了。”那人话不及说完用力一带,将许兰秋连人带车一起翻倒扑在地上。许兰秋顾不上双腿的疼痛爬起来想夺路而逃却被车夫从容的抓住了头发,用力一甩:“跑呀,我叫你跑。”许兰秋一阵天旋地晕,双手不及缓冲,头和脸便撞到了墙上,几近昏厥。
“我们无冤无仇的,你…”
“是没有冤仇,可你挡人财路就该付出代价。”车夫摘下帽子,果然有些眼熟,许兰秋猛然想起大世界门外南京路边的一幕,顿时明白了他所说的挡人财路:“你偷别人东西在先,我并没有揭发你,只是大家都问我,我总不好做伪证的。”
“哼,说得他妈多好听啊。你家里的财富要是正路来的也就罢了,偏是一路货色,还要在婊子中争个什么贞烈…”剩下的话许兰秋一是听不懂二是不愿意听。
那人见许兰秋不言语,夜色照耀下极其清雅秀丽,同往日所见贵妇名媛别有一番风味,又是一副楚楚生怯的模样不禁动了邪念。
许兰秋见男人脸显龌龊神色,趁着男人俯身靠近之际,用尽全力拚命一脚狠狠踢中男人肚皮,随即快速跑开。男人疼痛难当,原以为这女子柔弱不堪,不想力道竟是很大,见她不言不语只道害怕自己,不想却是蓄积力量,来了这么一狠招。他哪里知道许兰秋在广州的时候是受过身在黄埔的姐夫和大哥调教过的,虽然未必能真刀真枪的打斗,一两次出其不意的偷袭还是能起到一定杀伤力的,何况兔子急了还会咬人的。
不过许兰秋的这一脚似乎没有起到太大作用,反而更加激怒男人,很快男人就追了上来。许兰秋在巷道中拼命奔逃,却是全无章法,初时男人也一团迷糊,后来才发现许兰秋原只是一味在一条巷道反复来回。男人发现的时候,许兰秋也随之惊醒,便想更改路线,但已然来不及。
很快许兰秋就再次被那人紧逼到一处几字形巷道,许兰秋悄悄躲了进去并想着从另外一处绕过,却许久不见男人追来。许兰秋又惊又怕,既担心男人由后追来,又害怕男人会超前包抄,慢慢探出头观望,忽听一声闷哼,似有什么被撞到,许兰秋靠着墙怯怯的望向发出声响的地方,却被一人由后抓住了手臂。许兰秋吓的一阵胡乱捶打尖叫,跌倒在地,来人上前去扶许兰秋,却被许兰秋发疯似的乱踢。
“少奶奶,是我,四少奶奶。”许兰秋听她喊自己四少奶奶才抬头细看,依稀想起在文公馆好像见过这个人,却不知道叫什么。
“我是范荣。”
这时,许兰秋忽然发现刚才追她的那人垂倒在一旁,吓的贴墙站了起来,颤巍巍手指道:“他…”
“放心吧,他已经死了。”范荣说的轻描淡写,只比杀了条鱼或宰了只鸡还要轻松。
许兰秋睁大眼睛看着范荣,一时不敢靠近他,范荣却似没看到许兰秋闪躲害怕的神情,伸手拉过许兰秋就朝外走。
范荣扶起惊魂未定的许兰秋走回大路的时候,被一排人阻挡了去路。
范荣和他们说的都是黑话,许兰秋虽听不太懂,但看阵式大致也明白了是要阻止他们离开。对方用上海话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范荣不再忍让顾不得寡不敌众的危险和他们打了起来。许兰秋吓得躲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幸好对方精力似乎全在范荣身上,并没有分兵对付自己的意思。
眼看范荣渐感不支,对方还在往死里逼迫,这时三辆黑色轿车从远处驶来停在了路旁。灯光照耀下从车上先后下来十几个人,或穿黑色西装或着里白外黑的中式短装,气势肃杀,震慑得许兰秋一动不敢动。
四个穿西装的男人将枪上了膛走到许兰秋身边:“夫人请先随我们离开。”却原来是文公馆的人。
许兰秋怔怔的跟着四个黑色西装愣愣的上了车,只有两人随同她一起上车。车开动的时候许兰秋从后窗看到两边的人还在交涉着什么,看样子是在谈判,不过就在她转头的瞬间两边的人已经打做一团。
许兰秋悄悄看了看车前面和身边穿黑色西装的人,虽然知道他们是来救自己的,竟也不免有些害怕,以至于一路上许兰秋也没能和他们说一句话。许兰秋不说他们也是不开口,就这样闷闷到了文公馆门前。
车开进,一人下车请下许兰秋,一人将车开往右面放置,直到进屋都未曾发一言。
许兰秋由此想到了照片上的四少爷,会不会也是如他们这般令人生畏,沉默寡言。他的手下尚且如此,何况他自己,想到这里不禁有些胆颤。
此后许兰秋几乎不再在晚上出门了。韩伯找了医生给许兰秋看了伤,索性都没什么大碍。第二天上午,在院中打太极的韩伯见许兰秋顶着绷带还能很灿烂的微笑不禁欣慰:“四少奶奶,昨天吓坏了吧。”许兰秋摇头,轻轻道:“没有。”许兰秋其实还是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的,只是在这么温暖的冬天的大上午,由于有了太阳的照耀,任有什么样的阴霾多少也会散却一些的。
“多亏了范荣。”许兰秋突然想起,范荣怎么会及时赶到的呢。韩伯说是得到了消息。许兰秋知道他们有自己获得消息的办法,便不再多问。听韩伯讲了些上海的情况,大抵知道了哪些时候哪些地方是不能去的。
“大世界,百老汇那些地方孤身一人是不好去的,也不适合你。”
许兰秋发现韩伯竟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他们表面不跟着自己,其实一直暗地里保护着她,只是她己不能如从前那般发现而已:“那我该去什么地方合适呢?”
“去咖啡厅,西式餐厅,这些文明一些的地方。那里安全一些,我也会叫阿荣跟着你去。”许兰秋表示感激,心里却感叹自此失去了自由。
晚上躺在房间的大床上,许兰秋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了真正孤独的味道,以前在家乡虽然不融洽,终归还有人同自己说话吵闹,而这里没有人可以说,更没有人和自己吵。空旷的大宅虽然不能说只有她一人,在她心里,感觉上就跟她一人住在那没什么区别。于是,她便幻想着四少爷要是回来会是什么样子。
许兰秋不自觉的向大床的右边瞧了一眼,心里勾勒着四少爷躺在那里的样子却没能成功,仅从照片上半身的样子她想象不出他的全部身形,她的阅历决定她还不具备那样的能力。
不过她也能发挥少女特有的想象尽可能的想的完美,然而突然一群黑西装干扰了这一美景,瞬间的冷峻萧索令人毛骨悚然,心中一惊一凉,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