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谈了一会,或许都想着就此把话题扩得久远些,不知不觉就又拉进了二少奶奶,许兰秋说不知二嫂喜欢读什么书,锦云很是不怎么苟同的神情道:“她呀,喜欢痴情的男人,情情爱爱的故事,所以自然也沉迷一些风花雪月的花边小说。”
二少奶奶反击道:“不是你说的,偏许你遐想就不准别人沉迷了。再说也不都是你所说的花边文章,张恨水和陈蝶衣的小说就是很深刻的。”许兰秋:“二嫂也喜欢张恨水的小说?”二少奶奶一喜:“怎么,你也喜欢?”二人于是又是一番热烈探讨,反倒把锦云搁置一边了。
锦云撇撇嘴,向着许兰秋的侧背道:“只道你也是从一而终,原来你的爱好还倒广泛着呢。”一扭头便又看回玉堂春,本只是半吊子戏友的她,一时也看不出演到哪来了,只出声问向老二:“演到哪了?演到哪了?”老二正自聚集会神的观看,头也不回道:“哎呀,三堂会审,这你都看不出来啊,就知道打岔。”锦云眼一瞪,也懒得理睬。
苏林本对京剧就没什么热衷,一会看一看台上,一会又聚到许兰秋这边听几人的议论。从祯听许兰秋和二少奶奶谈论起陈蝶衣的小说也是兴味陡升,只是坐到了许兰秋旁边偶尔细听。许兰秋见从祯也从右边拢来,问道:“大姐喜欢读哪些书?”
从祯不及回答,二少奶奶道:“大姐喜欢的都是大报上的大家著书,才不喜欢我们常看的小报文章呢。”许兰秋看看从祯的大家风范般的举止,大抵也是能猜到的。
从祯笑道:“谁说的?大报小报,大家小家,难道还有生生分开的了的,我就喜欢你们说的这些人的文章。大家的我固然喜欢看,有些名不见经传的我也看。”
许兰秋:“大姐喜欢那些人的小说?”
从祯:“茅盾,老舍,梁秋实,沈从文,林语堂,张恨水,陈蝶衣…好多好多,我看小说并没有刻意规避,谁的都看,一时也说不尽。”
二少奶奶:“怎么样,都说大姐喜欢大家的文章。”
许兰秋:“看来大姐也是杂家,我也是什么都看,你说的中也有我喜欢的,我最喜欢沈从文和林语堂的。”
从祯点头道:“想来四弟妹也是喜欢的。”
苏林忽道:“你也喜欢林语堂?”
许兰秋:“怎么,你也喜欢?”
苏林点了点头道:“当然,中国的作家我就喜欢他一个。”
许兰秋笑道:“这么说你倒是喜欢外国的作家了?”
苏林一笑道:“不错,我喜欢大仲马和唐吉诃德,我觉得中国的作家很少有能达到他们的格局的。”
从祯颇带教训的口吻道:“中国的文学你又读懂了多少,就敢肆意崇洋媚外,编排自家不是。”
苏林不以为是:“谁说我是肆意编排了,你看看这些年真正的文豪大家,那个不是中西相通的,而且是有了西方的熏陶才成真正大家的。”
从祯不以为然道:“你知道什么是真正大家么,辜鸿铭,知道不?”
苏林淡淡道:“不就是那个前朝遗老遗少么。”
从祯:“哼,遗老遗少?那你可知道有一个学贯中西,通晓八国文字的大家?”
苏林吃惊道:“是谁呢?”
从祯:“就是你说的遗老遗少呗。”看着苏林颇为吃惊的神情,又道:“所以不要不知天高地厚,人云亦云的不懂装懂。你说你崇拜西方大家,可知又有多少西方大家拜服在辜鸿铭之下。你呀,也就知道些什么陆小曼,徐志摩,林徽因这些牵牵扯扯的爱情故事。等到真的读遍了中国的书,再读通了外国的书,回头再作比较,那时你才有资格评判优劣好坏。辜鸿铭就是倡导中国传统,所以被你们这些人不屑,其实人家就是真正读通了西方的一切,回过头来才发现东方的一切才是真正美的…”
许兰秋听从祯和苏林的一番争论,再看看右边不远处静坐的文从义和老二老三,他们之间的天壤之别,实在很难将这几个人联想成一家人。她陡然发现从祯非但是文家最美丽的女儿,多半也是最有学识和见地的女儿。虽然二小姐尚未见面,但透过一些报纸看过从颖写的一些文章,总觉得气场格局相较从祯要弱了些。也不知是受了夫家苏立诚的影响,还是自来便是如此。不过就上次看到的苏立诚,若非从祯原本就是非同一般,苏立诚大抵也是不会喜欢上的,如此看来果真是在文家就已不同凡响。想到靠着帮派起家的文家,竟也能熏染出这样的女儿,真是匪夷所思。
苏林被母亲抢白一番,颇有些泄气,但也没什么不服的。她虽然年纪尚小,却也是真正识货之人,想来母亲所说也是不无道理,便也不做申辩,又向着许兰秋道:“四舅妈最喜欢林语堂那本书?”
许兰秋道:“就是近两年写的《THEMOMENTSOFBEIKING》,其实我就是看了这部小说的一些片断才真正喜欢上林语堂的。可惜没能看上全本,总觉得翻译过来的反倒失掉了原本的味道了。”
苏林很是欢喜道:“那四舅妈想不想看到他的英文原版?翻译的确实要弱了些。”
许兰秋喜道:“怎么,你有?”
苏林诡秘一笑道:“我能帮你弄到就是了。”
从祯一幅洞察一切的表情道:“你能去哪弄,还不就是向你爸爸借。”
许兰秋看了看苏林并不否认的神情,心想,总算也在文家找到了如三姐一般的知己了。说实话,此前她一直认为和文从义没什么真正的精神交流和共同语言的。眼见着几乎就要被文从义带出一些帮派气息了,还好文家竟也是藏龙卧虎,兼容并包之地。看了看远旁的文从义似乎也不是在专心看戏,只是一会低头一会向左边前面的扫视。
三少奶奶一直在一旁静静看戏,对于这边四个人的议论也只是若有若无的扫视,听到众人竟然都跟许兰秋谈起了小说,便也好奇的问了句:“四妹喜欢张爱玲的书么?”
许兰秋:“当然,不光她的书,苏青和关露的也喜欢。”
许兰秋说完,看着三少奶奶,正想问三少奶奶喜欢她们的哪些小说,不想三少奶奶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并无继续探讨的意思,便也只好将到嘴边的问话给噎了回去。心里只想着,原本以为与锦云有嫌隙,担心相处不好,不想两次下来,锦云倒是与自己拉近了距离,反倒是三少奶奶更加生分,总共也没跟自己说上几句话,实在想不出究竟什么地方不被她待见的。想来也是性格使然,看三少奶奶和谁都是惜字如金的。
其实,许兰秋不知道,三少奶奶固然沉默寡言,也确实不太待见许兰秋,只是她不会如锦云那般不加掩饰的坦露无遗,更多的是闷在心里而已。根本原因便在于,她的骨子里始终觉得,像许兰秋这些来自一般工农家庭的小家碧玉,必然是一番小家子气息的。而她一直认为自己是有着大格调的人,只有大格局的人才能真正与她相交。若说此前只是感觉上的相撞,不那么融合,那今日之后便真正上升到不喜了。因为,她见许兰秋既能与只懂看武侠的锦云谈得火热,又能与沉迷于低级趣味爱情故事的二少奶奶长谈,还能跟非大家不看的从祯大谈特谈中国文学,一个人居然有这么翻天覆地巨大落差的喜好,不是想要买弄自己的博学就是故意逢迎别人,以博得好感了。而无论哪种目的,都是他所不喜的,也是她所不齿的。所以就故意问一番,许兰秋是否喜欢张爱玲的话,也料到许兰秋也会如对前面众人的回答一样说自己喜欢。所以,许兰秋的回答,无疑也更印证了她的判断。无论许兰秋是出于逢迎信口开河,还是毫无选择的笼统接受,她都已经不能再有好感了。前者在她看来只是肤浅,若是后者则至少说明毫无个性可言,无论那样,都是她深恶痛绝的。
只是,三少奶奶也并不知道,许兰秋的庞杂热爱确实出自真心。她既不是为了迎合别人,虽然看似起到了这样的效果,至少锦云就是因此消除了些嫌隙的。更不是为了凸现自己的博学,因为她确实没什么博学可显摆的,且不说许家的厉害女儿,就是眼前这几位,论格调见地显然比从祯差了大截,亦没有二少奶奶被书中绮丽情节渲染出的诗情画意,就是锦云对书中情节的如数家珍记忆犹新她也比不上。
她只是凭着真心去体会去热爱,和从祯有些像,看书没有规避,什么都有可能入她眼,只要是有诚意的作品。所以她既能潜心欣赏大家如林语堂的文章,也能耐下心来读小报上连载的光怪小说,对她来说都是乐趣,只有乐有不同而已。
当然她也有不喜欢的,比如专门描写豪门富户家长里短的,她就不怎么喜看。因为她觉得那与自己的生活实在相差的十万八千里,而且也怀疑写这些文章的诚意。因为若本身并不是豪门出生,何以能指望对豪门有切身体会,既无切身体会又如何能写出好文章。若本身确实出自豪门,更无可看,因为无异就是为了玄富来的,她没有窥秘的私欲,所以看来更是了然无趣,没有烟火味的文章,味同咀蜡,不读也罢。
所以,许兰秋非但无多少博学更不是能迎合别人。只是三少奶奶一厢情愿的先入为主硬要这样认为罢了。其实,或许她未必仔细体会过,她所认为的大格局能预知相交的人,比如她所热爱的张爱玲,很多创作源泉恰恰就是来自小报俗文的,本身也是关注底层人生活的,她自己只看到了作者的出身,却并未真正领会到作者的精髓。
人有时候,自以为是的格调,不但似是而非,往往能累得真正格调的人陪着她一起无知。话说来,三少奶奶终究也只是个讲究实际的豪门贵妇,对于文学的爱好顶多也只是出于装点门面的需要和宣泄雍容的出口而已,能指望有多高深造诣,如同许兰秋又何尝不是仅凭个人喜好一样。
无论如何,今天这一番看戏,在女眷这边,台上的京剧明显被小说谈论抢尽了风头。所有女子当中,除了三少奶奶外,大概都对许兰秋有些刮目相看了,许兰秋也与众人的关系亲密了许多,不再如从前总觉得隔着什么。许兰秋也从心底认识到,文家的这些女人,确实个个都不同一般。
就是男人这边,二少爷三少爷多多少少也对许兰秋有些新的认识了,文从义虽然看似没怎么关注,但以他的心思缜密,断然也不会视若无睹。只是,文从义今日看来确实有些不一样,连带京剧也没怎么细看,文风范荣更是络绎不绝的交错进出包间,更不断在文从义耳边密语。累得许兰秋一直想过去跟文从义说话却总是找不到机会,好不容易看文风范荣都不在了,女眷这边一时也没什么好讨论的了,才走过去挨着文从义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