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馆也是一栋宜古宜今的庄园,在公共租界的西部,还好,尚在日本人魔爪之外,和文家的其他住处一样,都是在日本之外的这一片法租界或公共租界的孤岛内,弹丸之地,却也自得其乐。
苏公馆的房子显然已有些年景了,外墙上的墙壁久经风雨的吹袭已有斑驳陆离的痕迹。苏家据说祖上也是书香门第,不知是受了先入为主的肆意想象,还是果真书香恒久熏染,连带这片庄园的石阶栏杆草木花树竟也弥散出几分书卷气息。
苏林和母亲早早的就站在苏公馆的院中大门外迎候众人,文公馆本就比其他几处离得远些,加上出发的也有些晚,前后一耽误,许兰秋和文从义到的时候,其他人大都已经先一步到了。老二和老三本就比邻而居,相互之间招呼吆喝清楚可闻,所以两家几乎是同一时间出发,同一时间到达。
苏林见许兰秋果然与平时穿的要隆重讲究了许多,很是惊喜,不等许兰秋下车便当先一步奔近,拉着许兰秋的手,笑道:“四舅妈果然是说话算话,这一身旗袍和风衣好像以前都没见穿过的,不会是为了我专门去买的吧。”
许兰秋见着苏林也是吃了一惊,只见苏林上身穿了一个黑色内里毛衣配红色格子马甲,下穿黑色长裤,脚蹬红色长筒皮靴,头戴红色牙舌礼帽,活脱脱一个红艳艳的戏团马校,一改平日的淑女洋气。红黑相映衬托着白如瓷器的肌肤更添白皙,只将本就鲜明的气韵更是渲染到了极致。放在早些年福尔摩斯刚刚流行的当口,她这个装扮最为时尚不过,此时却已是旗袍汹涌泛滥的时代,她却偏偏又倒回去了。忍不住打趣道:“怎么,苏林小姐要将男女平等先实行在衣服上了?”
苏林狡黠一笑不答,很是自得,从祯却是替她答道:“她呀,说什么现在大家都穿旗袍了,千篇一律,没什么新意,要反其道而行之。”
“大姐。”许兰秋是第一次正式与大小姐从祯相见,才发现原来文家最美的女儿并不是没了音信的三小姐从杉,更不是只见了照片的二小姐从颖,却是这位年近四十的大小姐从祯。
从祯见了许兰秋也是神清为之一爽,心想这个四弟妹并不像其他文家人盛传的那般难接近。但她相比女儿苏林明显要更为含蓄,是以虽然心中喜欢却并不耗费多少言辞夸赞,只是简单说了句:“四弟妹真是个可人儿,四弟四弟妹,快进来坐,都等着呢。”其实了解从祯的人都知道她这一简单的赞赏已是极其难得,如果不是果真入了她的眼的,她是极少这样直白夸赞的。倒不是她要求高,更重要的是她一直秉承这样的思想,那就是女子的貌是一定要的,而且重要也是重要的,但绝到不了是个女子便只看其外貌的。虽然她自身样貌端芳极其少见,但并不喜欢以样貌评判衡量女子的优劣。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她果真没了这出众的容貌,只怕又未必会这么想。叫一个样貌平平的女子天天待在比自己出众的美女堆里,只怕再淡定的也给比较的没了自信。
许兰秋文从义随着苏林从祯二人穿过沿着外墙壁环绕的长长的走廊,进到里面一看,发现这苏公馆虽然在外看来古典韵味十足,内里却是极其现代的,大厅一眼望穿,四处墙壁连带客厅中盘旋而上的楼梯都是一色的乳白雕漆,比之文公馆外表洋气内里古朴恰好相反。
“哟,老四家的可总算是来了。难怪人家都说,越是重要的角就越是要压轴出场呢!”许兰秋和文从义还未完全踏进大厅,二姨奶奶锦云的声音就远远的传来,还是一贯的先声夺人,极尽抢占风头之能事。
三少爷从仁带着笑的声音道:“一听二小嫂就是个戏迷。”
锦云:“只有戏台上才有吗?那些总统大员不都是最后一个才出场发言的。”
文从义一边有节奏的大踏步走进,一边笑道:“但是这时真正发言的往往比这时出场的还要大角。”众人闻言都是一笑。锦云也一笑不做置理,看了看随后而进的许兰秋,既不打招呼也无任何表情,目光转向它处,与二少奶奶和三少奶奶攀谈起来。
许兰秋见众人都是散座在客厅当中喏大的沙发上,靠大门进手处坐着苏林的父亲苏立诚,靠里依次是三少爷三少奶奶,二姨奶奶二少爷二少奶奶,正对大门的一角沙发似乎就是空出来留给许兰秋二人的,许兰秋本想就坐到边角处,不想文从义抢先一步靠坐到了最边缘,许兰秋没法,只好挨着文从义往里坐,靠近二少奶奶,离众人也近了些。
苏立诚和许兰秋也是第一次见,免不了多寒暄几句,不过他本人显然并不是个话多的人,所有也就没说上几句。其他诸人则免不了问上几句许兰秋最近的身体如何了,因为许兰秋尚未回到上海,众人大致也是听说过她的光荣事迹的,比如跳火车,比如精神不正常等。
几个女眷倒是没怎么说,三少奶奶只是得体的但是极其清淡的点头问了句好。二少奶奶则问得更细致些,比如听说你在西藏南路那边上学,有时间怎么也不到家中坐坐等等,二姨奶奶或许是因为有了两次嫌隙,本来话最多的她全程都未与许兰秋说一句话。二姨奶奶一沉默冷对,女眷这边就没有能将话题继续延伸的人了。
倒是几个男的,除了多半时间都在悠闲铭茶的苏立诚,二少爷和三少爷时不时会跟许兰秋聊上几句,尤其是二少爷最是话多,他那半开玩笑半打趣的言辞又极能给人深刻的印象,而他又是个不大会考虑七七八八的弯弯角角,想到什么说什么的人,所以对于众人讳莫如深的许兰秋精神受刺激一事,他也能摊开来说,而且也不叫你觉着有何尴尬不妥。
“四妹,你没再做噩梦了吧?”
许兰秋正要作答,却被白西服加身的三少爷抢了个白:“老二,这个你该问老四。”说着往后一坐双腿翘叠在一起,含笑看着文从义,二少爷一面吃着瓜子一面也瞟了过来。文从义却笑道:“你问她自己。”
许兰秋点头应道:“早已经没事了,多谢二哥三哥挂念。”二少爷:“你还是好的,想想三妹就可怜。”
二姨奶奶听说到从杉也开腔了:“三妹怎么了?谁也没说三妹就一定出事了。”又向着许兰秋若有若无的看了一眼道:“你们两个倒会平白的做了好人,我们这些人却是被人心里背地的不知道骂了多少回了。”二少爷不悦道:“又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谁又背地里骂你了。”
许兰秋和几个醒觉一些的人自然听出锦云话里话外都是挤兑自己的意思,也不好开口反驳,只作不懂的接过二少奶奶递过的小吃低头咀嚼。其实若不是锦云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提醒着许兰秋,许兰秋还几乎就真忘记了南京城门口那双视而不见的冷漠眼神了。
锦云其实也不是真就那么喜欢没事找事的数落人,对于当初南京的弃许兰秋而去,她心中多多少少还是很有些不安的,尤其是后来知道了南京被日本人那般凶残的屠戮。但是,要她就此低头认错,一时也是不能够,又担心许兰秋万一在众人面前倒出实情,所以干脆先下手为强,叫许兰秋没了说话的机会,有点恶人先告状的味道。
锦云再次扫视到了许兰秋,本想再说点什么,但许兰秋却是低着头也不跟她做眼神交流,害得她也找不出什么得劲的话说,眼光流转之际,不禁意又扫到了文从义盯视的双眼,被他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一看,顿时一凛,也怯了几分就不敢再说些什么话了,只觉文从义本就让人生畏的眼神又多了些什么意味。只想着,许兰秋多半已是在文从义面前大大编排自己的不是了,原想着文从义似乎也不怎么喜欢许兰秋,但看今日的神情,倒也不尽然。锦云心中并不真怕文从义,因为她知道文从义虽然厉害却是个顾全大局不过多计较私怨的人。但她更不愿得罪文从义,一来本身还要仰仗着文从义和孝义堂的庇护,二来心底对于文从义也是发自真心的敬服。
有了文从义这层忌惮,锦云便也不再针对着许兰秋了。众人又都谈到了自己关心的,三少爷跟文从义谈得都是生意上的事情,因老三本就在金融界打滚,自身又投资房地产的生意,文从义也多问老三日本人来后这两年房地产和金融方面变动的细节,二人的谈话多能同时引起老二,苏立诚连带三少奶奶的仔细倾听,锦云也会不那么认真的关注一番。苏立诚除了金融地产,更关心时局的变动,一说到政治,这个屋子里就只有四个男人真心关注了。老二则多说些近来社会上的奇趣妙闻,无头公案,这倒是能引起所有人的关注,连带许兰秋二少奶奶也能听得兴致盎然。而每到此时,另外三个男人反倒又沉默了,除了老三还会敷衍着附和一下老二,文从义和苏立诚基本都是不做反应的,仅剩一脸礼貌的笑意表示尚还在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