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文公馆的清晨很宁静,许兰秋睡了个好觉做了个美梦,伸了个懒腰,深深吸了一口由身后窗台吹进的清新口气,这才在晨曦中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房间的陈设。
原本以为文公馆在上海这种国际大都会必定是很现代的,不想陈设倒是古朴得比爱好古董的大伯家有过之而无不及。许兰秋虽说不全这些家具的材料,但久经古董迷大伯的熏陶,多少也有些了解,知道这些都是价值不菲的。只是躺卧的床和天花板上悬挂的灯都是欧式风格,卧室和客厅中间还有一处换衣间的落地长镜也是欧美款式。或许是颜色都是一般的浅黄,暗红,并未觉得与整体的中式风格有任何不搭的地方。
许兰秋刚打量一会赵妈就上来了,说要伺候她穿衣,许兰秋很是不习惯坚持要自己来。赵妈看这个新来的少奶奶很是执拗便交待了下衣物的放置下楼去了。
许兰秋等赵妈一下楼便跳下床迫不及待的打开衣柜,一看都是男人的衣服,西装,大衣,中式服装,还有睡衣,各式各样。另一个却是装的女子衣物,各种颜色都有,但整体偏淡雅,都是新的,有洋装,也有中式褥裙,更多的是旗袍。
许兰秋还不曾穿过正式的旗袍,悄悄试了几件颜色稍微淡雅的,对着倾斜的长镜左赏右观,自我陶醉了好一阵,终究觉得别扭。末了,还是换了一套浅黄色的洋装下楼。
前日疲累,许兰秋没来得及细看屋中格局,推门而出,这才发现此处楼梯原是这一套房专用,右面还有一处楼梯才是通往二楼廊回及各处房间。楼梯左面半透明的屏风和厅中摆放的红木家具将整个大厅分成了四个部分。最前面只是进门缓冲地,左手与一楼的下人居所相连。中间是有着三面落地玻璃窗可观外景的凸起,放置的沙发茶几也最为豪华,想来是待客之处。再往里才是真正的大厅,站在楼梯可将此处大厅尽收眼底,既有沙发茶几也有诺大的餐桌,想是就餐之处。最里面被半透明屏风遮就的天地,却是一色的红木桌椅红木茶几,纯粹的中式风格,临窗之处还有一幅围棋,看似最为古朴实则最为讲究,大概是作招待贵客或自家人商讨之用。一层楼道拐角处还有一处相对隐蔽独立于大厅的休憩之地,也是摆放了沙发茶几。
许兰秋知道大户人家一般对于不同客人有不同接待所在,大伯家便是如此。大厅,书房,花园偏厅,各有不同。即使大厅也有一进大厅,二进大厅和三进大厅之分,每一处都有不同的用处针对不同的客人。像不是很熟悉的人或事情并不紧急就在前厅处理,有些交情的便会请到后厅,依次类推。所以姐夫每次都是跟大伯到花园偏厅交谈,那是大伯家最安静最隐秘的所在。虽然不知文公馆各处的具体用处划分,但想来道理也是一样的。
许兰秋想文公馆屋内陈设也算得上豪华了,但是与此前想象还是有很大距离。许兰秋本身虽出自普通家庭,但久在前清贵族的大伯家居住,对于气派阔绰的居所庄园早已见怪不怪。虽说南北风格,新旧文化各有不同,但无论如何文公馆这样古朴有余豪华不足的居所,在奢靡多金的上海来说应该不算多么稀奇。弄明白了这一点,许兰秋反倒更为轻松了许多。
文公馆的大院也不是很大,进门右手大道草坪是供车辆停放之用,往里转,经过一道满月形的门墙却是一处隐秘清幽的小院,院内似乎许久没人居住了,但打扫的很是干净。许兰秋最是对这样幽静雅致的所在感兴趣,刚想进到内里看个究竟,却被身后一人出声阻拦:“夫人,此处不许随意踏进。”
许兰秋心里一跳:“夫人?他为何这样叫我?难道是他回来了吗?”许兰秋心想声音倒是很清亮,有廖语声的清明,不知人是什么模样。
许兰秋回头一看,原是同样一身中式短衣短衫的年轻人,表情淡然却给人一冷的感觉,语气平和听来却有不容置疑的意味。比前日所见的范荣要更为清俊些,性子似乎也沉静稳重不少,但还是与平日里所接触的人大相径庭。眼神没有照片中人那般慑人心魄,笑容也要亲切温和许多,模样更加不是一个人,看来自己又认错了。
虽是如此,许兰秋心中依旧有些怯,表面还是尽量波澜不惊的样子:“你是?”那人淡淡一笑道:“叫我文风就可以了。”许兰秋刚想问点什么,自称文风的年轻人就被闸门外的另一人叫走了。
许兰秋这才发现,文公馆铁闸门内外都散落了好些人,似乎是专门照看文公馆的。突然记起文公馆本是牵连着帮派,昨日懵懵懂懂疲累交加之际竟然丝毫不觉,不禁心有余悸。
许兰秋都有些不敢从院门两旁站立的两排人面前经过了,他们要么白衫黑衣,要么也是通体黑色西服,一片黑压压的,静谧无声中透着逼人的杀气。许兰秋低着头不敢扭头去看这些肃杀杀的人,步子都变得轻盈起来,近乎就是小心翼翼的挪移了。
忽然,她觉得似乎有十几双电光火眼齐刷刷扫射过来,顿时止步不敢动,僵在了那,却又忍不住扭转过头回视目光。
许兰秋果然是敏感的,那些人确实都偏过头看着她。她一见之下顿时有些手足无无措,不知道是该停下来微笑着打招呼,还是装作不见继续回头就走。
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横过大门直接到了草地的,大脑似乎有间断的失忆,空白一片,什么都想不来了。
进门左手这是一片绵延不绝的草地,散种了好些梧桐杨柳,和一些并不算大的花圃。中间较为开阔的一处摆放了一溜的乳白桌凳,更悬挂一长椅秋千。总的来说,文公馆是一不错的亦中亦西的洋楼庄园,但绝对算不上奢华。
许兰秋有些慌乱的抚摸着秋千凳子坐了一会,抚了抚胸口,才慢慢理清刚才的情景。那些人大概也是好奇她这个从未见过的新“少奶奶”所以多看了她两眼而已,有些人虽然严肃却也没恶意,还有些人似乎还冲着她微笑颔首。她却只知道慌乱害怕,一点样子都没有了,真是丢人!
许兰秋朝身后看了看,见草地后面还有开阔处只延伸到了屋后,便起身转了过去。路途就听到韩伯衣阙飞舞的声音,转过屋墙一看,果然是在练拳,似乎是太极,但比大伯要打得快许多。
韩伯见许兰秋过来,发现一番梳洗过后,穿上新衣的许兰秋很是清秀文雅,颇为高兴:“四少奶奶起来了。”
许兰秋本来不习惯这样的称谓,但韩伯叫的极其自然,她便也自然的习惯了。道了声韩伯早,便跟韩伯攀谈起来,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多是两家人事情况。通过韩伯的口中渐渐知道,原来此处只是文家的老宅所在,平日里只有四少爷一人居在此处,其他人都是另有居所,但相距并不远,多也在法租界,英租界或公共租界之内,只有文家的两位尚未出嫁的小姐偶尔回来住一下。
韩伯又问到许兰秋家中境况,许兰秋刚没说多少,二人就被赵妈叫到大厅用早餐了。
落座的时候许兰秋才发现面前的早食丰富得有些过分,既有西式奶酪糕点,亦有中式豆浆油条和小粥清汤之类的食物,各色俱全,一时不知从何下手,却听韩伯道:“你刚来,不知你的口味,昨日赵妈来问我,我就叫他各样都准备了些,看你喜欢吃那种。”
许兰秋心存感激,捧起一碗小粥边喝边道:“除了油条和糕点我从不吃外,其他都是我很爱吃的。”韩伯点头道:“赵妈,吩咐下去,以后就这样为四少奶奶准备早点了。”赵妈道了声是便将许兰秋所说的两样收了下去。
韩伯一面用勺舀着汤水,一面道:“看来四少奶奶的喜好倒是跟我有些像阿,现在许多年轻人都好西不好中。”
许兰秋喝完稠粥,又端起一碗豆浆置于面前,道:“那倒不一定,我就觉得中国的许多饮食比西方的食物要健康得多,我大伯也常说中国人的胃吃中国菜才最能养好,不过我也喜欢喝西方的奶酪。”韩伯笑了笑不再言语,转而问到许兰秋大伯的情况,言语间似乎对许崇明很是钦佩感兴趣。
许兰秋也发现韩伯和大伯有许多共同之处,比如他们一样的喜欢着中式长衫,长袍大褂,一样的喜欢在清晨打拳练操,一样的钟爱着中国的美食和古董,一样的话中含笑,语中带趣,一样的不紧不慢,和蔼可亲,一样的中等身材。
或许是因着这些个同大伯相通之处,相处几日后,许兰秋更觉与韩伯投缘,但也发现韩伯与大伯其实完全不同。比如大伯就从来都只是极为讲究的长袍大褂,韩伯偶尔还会穿短衣短衫。大伯每坐必然儒雅适中,韩伯有时候会极为利落爽快的就座。大伯清晨所练更多的是太极拳太极掌之类,韩伯却不止如此,大伯掌风温润如风,韩伯则时而随意时而凌厉。大伯钟爱古董是痴迷到骨子里,韩伯更多只在表面随意把玩。大伯的笑容除了和蔼就是可亲,韩伯亲切的笑容间隐隐带有深沉,叫人难以捉摸。大伯身材偏高,偏瘦,韩伯稍矮,偏胖。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韩伯较大伯给人感觉更有城府。但无论如何,总算也是如大伯一般对许兰秋的关心过问,这一点叫初到上海的许兰秋心中添了不少温暖,也不似初时担心的那般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