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上海的码头果然已有许多日本人,拿着带刺刀的长枪,穿着带耳朵的帽子,对登岸的人群一一审视。
许兰秋本来在船上看到的时候就已极为害怕,但真到了日本人跟前反倒不觉畏惧。还好许兰秋蓬头垢面的模样和萧条瘦弱的身形几乎没能让日本人在她身上多停留一刻。
跨过桥头的时候却听后面“砰”的一声,随即身边的人群便开始尖叫着四处逃窜,许兰秋一面奔逃一面回头的一刻看到似乎有人引起怀疑被日本人打死了,而那个人刚才还在许兰秋同乘的船上谈笑风生,告诫大家只要不是抗日的,日本人是不会伤害的。
真的是不一样了,这里不再是可以偏安一隅的广州小镇了!这里是日本人占领的地方,侵略者占领的地方!这里是沦陷了的上海!
许兰秋惊慌过后就开始麻木的寻找打听文公馆的所在。
还好,很好找!许兰秋几乎没有费太大周折,就来到眼前这座竖写着“文公馆”三个大字的宅院前。
那是一栋有着茂盛庄园掩盖的洋楼,环绕洋楼四周的是一时尚不能看尽边缘的绿洲。她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法租界的这条街是上海极有名气的地方,这条路的住户非富即贵,这便是为什么一路她说到这里地址的时候,路人都会不约而同带着疑惑打量许兰秋的原因。
立在铁门内侧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听完许兰秋的一番说辞后上下打量了一下许兰秋便进去了。过了一会,一个五十岁左右有些微胖的男人走了出来,刚才进去的人跟在那男人的身后很是恭敬,看来微胖男人地位极高。
许兰秋本来已是精神萎靡不振,看了那个男人的模样,顿时紧张的清醒了过来:难道这就是我未来的夫婿?!
男人相貌倒还是堂堂,就是年纪是不是太大了点?而且还真有些讳莫如深,不知所谓的感觉。穿着中式短衣短衫,气度倒是绰绰有余,但看样子显然是没读过几年书的。这样的人怎么能做自己的丈夫呢!她只怪自己怎么也不问问清楚就冒冒失失的来了,连年岁几何都不知道,就这样交待自己了吗!?
男人隔着铁栅门也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许兰秋,问道:“你就是许家的四小姐,过来结亲的?”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许兰秋心中一直猛跳:“说话倒是温和得体,但终究只能是长一辈的感觉。”木然的点了点头。
男人示意身后之人开门让许兰秋进来,同时吩咐人去准备饭菜:“我是文公馆的大管家韩万墨,少爷们都叫我韩伯。”
许兰秋听他说只是管家而不是少爷暗自松了一口气,同时心更忐忑起来。
韩伯正说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由大厅大踏步走了出来,很利落的喊了声:“韩伯!”韩伯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便一直盯着许兰秋看,一面看一面发笑,很是随意的样子,绝对不是普通的下人模样,只是也是很简单的中衫打扮,难道这就是他?许兰秋心中一阵狂跳,文家是帮派出身,或许少爷也都是这般装扮也不一定,自然不会如大伯家的堂兄们都是西服革履的模样。
许兰秋被他看得一阵阵脸红,都不敢抬头正视,心想样子倒是英俊的很,只是有些肃杀了,还有些不羁,甚至太过随意,这样的人!
许兰秋还是有些不能接受,只觉得做保镖或许还好,做丈夫?!但又觉得总比韩伯要好得多。
那人似乎视线由许兰秋脸上转到了韩伯脸上,笑问道:“这就是四少奶奶吧?”许兰秋一听他这样的口气就知道自己又猜错了。
果然韩伯只是微微点头:“是啊,范荣你现在去赌场吗?”
范荣点了点头,出门的时候似乎还想朝许兰秋打招呼的,但见许兰秋一直低着头没看自己便径自走了。
文公馆的前院还算适中,两旁树木掩映,中间石路铺道,右边一条大道不知通向何处,左边树木遮挡处却是一眼望穿的露天草地。
大厅很古朴,与外表所见的洋气大相径庭,本已甚大的大厅后侧还有一处半隐半现的屏风分成的隔间,稍稍看去就能知道另一番天地不比眼前所见的大厅小多少。
许兰秋落座的地方是一处三面都是落地玻璃的浅黄沙发,与整个大厅的家具一样都是古色古香的味道。
韩伯将许兰秋带到里侧客厅,下人上了一碗茶,韩伯见许兰秋有些局促,试探着问道:“四少奶奶,我可以这样叫你吧?”
“恩。”许兰秋想起对方在文家也是排行老四,也没说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韩伯,你,怎么知道我是许兰秋。”心想,他们见我破衣烂衫怎么也不怀疑我是来骗吃喝的骗子。
韩伯微微一笑:“许家寄来了你的照片,我一见你自然就知道了。”
许兰秋一听说许家,心中竟破天荒的有些激动:“你说我家里寄来了我的照片,那是什么时候?”韩伯道:“应该是你走后不久。”
原来许母眼见着事成定局追不回许兰秋,便干脆委派小五到广州大伯家,恳请许崇明打电话给文家,告知去到上海的由先前的五小姐改为四小姐,并到邮局寄了许兰秋的照片给文家。文家便按着所说的时日开始准备了婚礼,还在报上登了婚讯。不想上海战事吃惊,许兰秋终究没能在双方预计的时间赶到上海,又一直杳无音讯。
许兰秋不知道自己的出走会给大家带来这么多麻烦,一阵内疚。她更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二姐许敬楠回来过许家,得知许兰秋的事情当场便跟小五大吵了一架,指着小五的鼻子骂她自私自利,更怨许母偏袒小五过甚,对小四的态度叫人心寒。当然这些情景许兰秋当时是不知道的,后来的转述也难以尽述当日情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三个女人闹得极凶,最后二姐撂下一句要是小四有什么三长两短绝对不会放过小五的狠话就走了。
这件事情不久后小五也离开了许家,去哪了许兰秋不能知道的确却,但很肯定的是跟着廖语声一起走的。她终究是达成自己的愿望,偿了梦寐以求的爱情,至少当时看来是这样。
许兰秋接过韩伯递过来的照片,照片中的少女一袭浅色裙装,倚坐一处凉亭,正托着腮,满脸笑意的看向右侧远方,眉眼若秋风湖水,笑容似碧波春色。许兰秋不禁动容,原来自己也有这般美丽的时刻。看情形和衣着应是两年前在大伯后花园所影,只是自己怎么想不起来当时有照过这么一张照片的。
韩伯见许兰秋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忍不住道:“我看四少奶奶已经很累了,不如先吃下歇息。”许兰秋心想:不知道我嫁的是谁。问道:“韩伯,这里便只有你吗?”
韩伯一面起身一面漫不经心的道:“哦,四少爷去宁波了,文公馆就我们两人。家中其他人,有的在南京有的在澳门,很少回来了。留在上海的,也都不住在这老宅了。说好两个月前到的,报纸都登出去了,可始终不见你来,四少爷等不了,又有事要办,就去宁波了。你这一路上遭了不少罪吧。”
韩伯一阵关切的话语说的许兰秋心中有些酸楚,不过终究不愿在外人面前表现的太过柔弱而被看轻,便只淡淡的说了下途中的经历。
许兰秋在韩伯的引领下对文公馆有了大概的认识,文公馆的屋内格局不似广州大伯家那般纷繁复杂,但是却比大伯家要更宽敞许多。大伯多喜欢放些名家字画之类,文公馆也有古董,但更多的是家具。院子也不似大伯家的迂回婉转亭台楼榭,都是一眼望穿的草地花园,也有几处不大的小榭。
许兰秋吃了些东西补充了体力便被韩伯叫来的下人引着由大厅左边的楼梯上了二楼。领许兰秋上楼的下人叫赵妈,许兰秋在赵妈的带领下来到了二楼西面。
这是一出一室一厅的卧房,陈设一如楼下的大厅,传统古朴中有几分现代气息,床很大却是欧式特色。浴室也很大,整个人可以伸开躺在里面肆无忌惮的梳洗,数月来唯一的一顿饱饭和真正意义上的泡澡将许兰秋多日的困乏凝集到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许兰秋擦洗的手渐渐停止,竟是不自觉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黄昏,水却还是热的。
房间左边一出延伸开另一处开阔的空间却是一个硕大的书房,贴墙的书柜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虽然没有大伯家的藏书多,竟也是囊括不少,各种门类都有。
透过书房明亮的窗台,院中青郁的草地和散落的花圃清晰可见。许兰秋一直在想不知道韩伯口中的四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看韩伯这样和蔼可亲,他该当也不算很坏吧。
因了对这个素昧蒙面的夫君的好奇,许兰秋开始翻看着书房的点滴,在临窗的书桌上摆着一张照片,许兰秋猜到一定是四少爷的,心扑通直跳。期待着快些看到,又害怕真的看清了心生失望,从门口到相片数米的距离也好像走了数里之遥。
那是一张红木镶边的相框,太阳的余辉洒满整个相片,相片中的人身着中式长衫,嘴角眼梢尽是淡淡的笑容,竟是极其的俊朗。比姐夫要年轻清俊,比廖语声要深沉内敛的样子。
虽然只是照片也能感觉到眼神中的犀利目光,透过太阳温暖的余晖仿佛能看到你的心底。许兰秋的嘴角不自觉的漏出动人的微笑,如朝霞般的红晕缓缓沁润脸庞。就那么一眼,那怕只是照片,许兰秋都已是招架不住,被他看得渐渐羞低了头去,只是颔首甜笑,却又忍不住再次抬头去看,又再次的被他看得羞红了脸,不敢对视。她没有想到小五口中凶神恶煞的黑帮老大是这般年轻英俊,心中竟有些隐隐的自得,心想小五要是见到这张照片必定是要后悔死的。最后捂着嘴偷笑着不止,只笑弯了腰,又弯了腰,连带着从手下钻出的两个小漩涡都是甜蜜的摇曳……
许兰秋真是累的不行,还没有来得及有水土转换的反应便又昏昏睡去。梦里似乎有一个年轻英俊的王子捧满了鲜花向自己走来,拉起自己的手冲着自己微笑,依稀便是照片中的人,许兰秋嘴角扬起甜甜的微笑,小手不由自主托起了腮,越睡越甜。
许兰秋终究年轻,这点一厢情愿的美梦,竟将数月来的苦难尽数扫尽。之所以说一厢情愿,那是后来的事实证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