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早上,阳光如期而至,洒满文公馆庭院,更透过玻璃隔窗拂照在二楼书房凸起的东面。书房中红木家具与清透晨光银红辉映,显得无比宁静祥和,仿佛太平盛世任何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早晨,令人全然记不起外面有多么的战乱纷飞危机四伏。
顺着阳光的洒照,转过一道门,在晨光尚无法穿过的房间,落地长镜中一个穿着中式长衣外罩黑色风衣的男人一下子粉碎了这个美好的梦想,才陡然间想起这是在烽烟密布的乱世,扑朔迷离的上海,而这个看似儒雅的英俊男人其实是上海某个帮派的头目。
文从义发现许兰秋正微笑的看着自己,随即兴致盎然的问道:“大哥,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文从义一面想了想说:“应该没有,怎么,有事?”
许兰秋从身后拿出前日买好的电影票,伸到文从义面前道:“这是今天晚上大光明电影院的电影票,我们一起去看吧。”
文从义颇为吃惊的看了看许兰秋,接过电影票看都没看便装进衣袋中,顺口说了句好,就拿着帽子和大衣下了楼,全然没有察觉许兰秋明亮的眼神中有异于平日的光彩流露。
其实文从义根本没有将许兰秋说的话听进心里,因为他在思考着另外的事情,那便是现今上海的时局:日本人已经占领大半个上海,仅剩的公共租界的中西部和法租界虽然一时尚在英法美洋鬼子的庇护下,得以保全暂时秩序和安宁,但这种畸形的状况显然不会维持多么长久,日本人全面占领整个上海,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
文从义固然是个以民族大义为先的人,但也还没有到了忧国忧民以致寝室难安的地步,他所忧虑的更多的是文家的将来和孝义堂的前途,以及自身如何在这混乱复杂的局势中安身立命。
文家早年是贩卖鸦片和炒卖地皮起家,顺带结帮拉派搭上了洪门,建起了孝义堂。早在二十多年前,孝义堂便已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大帮大派,风头一时无两。但是,军阀混战被利用完以后,政府对于帮派的防备和控制,若即若离的态度,以及整个社会潮流的转变,都说明,帮会显然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和作用。文从义也早就意识到按照以前那样继续发展下去已无多少前途可言,所以一直有心将文家生意转到正途上来。
其实,看透这一点的又岂止是文从义一人,云社的范慕烛躲去了香港,明着却在抗日亲近重庆,暗地里又与日本人南京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留在上海的莲帮和三合会,一个彻底投靠日本人,做起了不折不扣的汉奸,一个则称病在家躲起了闲。而无论大张旗鼓抗日的云社还是厚颜无耻亲日的莲帮,除却本身的政治主张民族大义不谈,无一不是看清了传统的帮派,未来依靠一己之力量,已难如往日那般呼风唤雨,所以都在想着搭上政界这条路子,好给自己留条后路。就是表面躲闲的三合会也在暗地里与重庆南京双方都有着秘密往来。
如今看来,云社搭上了重庆,莲帮投靠了日伪,三合会来了个折中。那么孝义堂又当如何,此时此刻,又该何去何从?
文从义自然不会如潘月林一般毫无气节,为日本人办事。也不愿学范慕烛任由重庆方面摆弄操控,何况鸟尽弓藏的教训已不是一例两例。而像陶故知那般装傻充愣显然也不是他的作风。文从义一直在想着,如何既能成全民族大义,保全个人气节,又能够不受到任何一方的掣肘。
然而,文从义在谋划,其他虎视眈眈的各方显然也不会闲着。尤其是日本人,已经或明或暗的拉拢了许多次了,一次两次或许还可以找各种借口托辞拒绝,可十次八次以后呢,他还能说,孝义堂其实是老爷子说了算的,自己只是个临时代为打理的闲差,一切事务还是以澳门的老爷子运筹为主?
澳门,日本人的手一时是伸不过去的。但是自己毕竟还在上海,弹丸之地,难免臂徬交错,手足相碰,摩擦翻脸是迟早的事情。与其坐以待毙,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积极应对铺排,掌握主动权。为此,文从义已经透过云社并有意与重庆合作除掉一些依靠日本人的招摇蛋,借以既打消一些汉奸的嚣张气焰教训,又可借机托辞与日本人保持距离。
文从义起身透过二楼孔洞看了看一楼赌面场景,还是一如往日一样,早早的便人头攒动。这些人似乎天生就是为了找钱来赌博的,文从义从心底里鄙夷这些人,觉得他们真是败类,可是他们又是送钱的客人,从这一点来说他又无不希望更多一些这样的人。当然,这些人当中还混迹着各大帮派安插在此的眼线,其中不乏一些有特殊目的的政党人士,包括很像中国人的日本人。
今天和往常一样,三三两两的人,成群成拨的依次来到:先是职业赌徒,整日流连赌场的,有些面孔连带文从义都有些熟悉的发烂;随之涌进的还有莲帮三合会以及其他帮会的眼线;再就是些散客,这些或好不容易赚了钱,或走****运捡了银子,抑或是前晚作了发财梦,便迫不及待挤进赌场想撞撞运气过过瘾的,结果多半是最早挥霍一空净身出门的人。紧接着又来了一些或日本人或中国人的真假赌徒;也有生意情场失意,来此买醉沉沦;或实在无事可做,麻木观望的,渐渐的只把本就极大的赌场填得没有多少空隙。
文从义稳坐二楼,透过楼上隐蔽的小洞只将赌场内一切动向看得清清楚楚。对于这些复杂的局面文从义早已是习以为常,只要他们不在赌场闹事,不伤及自己的人,他便睁只眼闭只眼。范荣和几个好事的兄弟经常故意耍狠诓骗扮作中国人的日本人的钱,他表面笑笑只做不知,心里却是大为叫好。
晚上,文从义眼见无事正准备回去,调戏完日本人的范荣却上楼来说云社留在上海的门徒要见自己,文从义知道是为了什么,双方一谈就谈到了外面漆黑一片。
等回到文公馆,二楼房间的挂钟已经过了八点半。
文从义脱外衣的时候有个习惯,就是必定要将口袋中的东西掏出另为安置。口袋中多半是重要的钥匙和枪支之类的东西,这次他却在这些东西中发现了一张纸条《化妆姑娘》,六点?
文从义这才想起早上出门时许兰秋说的话,看了看时间,急匆匆一面下楼一面喊喊赵妈:“少奶奶呢?”赵妈回道:“少奶奶五点便出门了,说是有事,现在还没有回。”文从义来不及知会范荣自己驱车赶去了大光明电影院。
来到电影院门口的时候,很多人都在往外走,议论着剧中的情节,表示着电影已经散场了。在这些三三两两的人群旁,一个消瘦孤怯的身影立在大门一侧,深秋的夜风看来已经很凉了,吹的她不自觉的眯起眼,双臂抱住了身子。
文从义在看到许兰秋的刹那,心中涌动出异样的感觉,文从义理解为怜悯,待及看到许兰秋淡薄的衣服又多了几分歉疚。只是他自己或许并不知道,他在下车走向许兰秋的时候,嘴角牵动的淡淡微笑已满含了怜爱。